高考前夜,书香雅苑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一种浓稠的、积攒了十二年的期待与焦虑凝固在万家灯火中。
然而,在这片普遍的紧张氛围里,乔家却像一座被特殊力场笼罩的孤岛,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混合着悲壮、小心翼翼和微弱希望的平静。
方一凡的闭关在这一天正式宣告结束。
合上最后一遍默写满古诗词的笔记本,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骤然停歇的机器,cpU滚烫,内存里塞满了杂乱无章的公式和单词,嗡嗡作响,却又在寂静降临时感到一种令人心慌的空茫。
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扑到床上昏睡,也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争分夺秒地试图再抠出一道压轴题。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牵引,让他鬼使神差地走出了房门,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楼上的阶梯。
乔家的门虚掩着,温暖柔和的灯光从门缝里淌出来,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躁动不安。他轻轻推开,客厅里的景象让他的脚步顿在门口,心跳在刹那间落回了实处。
乔英子没有像过去几周那样,在书桌前与那支笔和田字格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也没有在康复师的指导下进行枯燥的肌力训练。她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散发着清淡的洗发水香气,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印着细小格子的浅蓝色睡衣,使她看起来格外柔软易碎。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中央。
宋倩坐在她身边,眼神专注得近乎神圣,手里拿着木梳,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帮她梳理着半干的发尾,动作小心翼翼。
乔卫东则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眉头因全神贯注而紧锁,正笨拙而又无比认真地对付着一个红富士苹果,水果刀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局促,果皮断了好几次,在他脚边的垃圾桶里堆成了一小撮。
推门声打破了这幅静谧的画面。三人同时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凡凡来了?”宋倩率先开口,连忙放下梳子,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混合着欢迎和紧张的笑容,眼角还带着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与担忧,“怎么上来了?复习得都差不多了吧?明天......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她问得小心翼翼,极力规避着任何可能刺激到乔英子的词汇,将“考试”含糊地称为“明天”,将“应试”替换成“东西”。
乔卫东也像是得了信号,立刻站起身,把那个被削得有些坑洼不平的苹果递过来,“快来坐,坐!吃苹果,刚削的,甜着呢!”他的声音比平时洪亮几分,透着一种刻意的爽朗。
方一凡接过那只品相不佳却饱含心意的苹果,入手冰凉。
他咧嘴笑了笑,努力调动起全身的表演细胞,让自己显得轻松又自信,甚至夸张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阿姨叔叔,没问题!哥们儿现在状态好得能上山打虎!知识都在这儿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妥妥的!”
他边说边自然地绕过沙发,坐在了乔英子旁边的那个空位上,侧过身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颊似乎比前几天又丰润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令人心惊的灰败气色褪去了不少。她的眼神清亮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固有的脆弱和一丝恍惚,但此前弥漫的那种空洞与麻木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置身事外的平和。
他看着她,故意用轻松调侃的语气问:“怎么样啊乔英子同学?明天可是个‘大日子’,紧张不?”他刻意加重了“大日子”三个字,试图用这种戏谑的方式化解这个话题自带的沉重。
乔英子抬起头,目光与他对接。她似乎微微思考了一下,眼睫轻颤,然后依旧比常人慢半拍,但清晰度和流畅度都明显提升的语调,认真地纠正他: “......是......你的......大日子。” 她顿了顿,嘴角极其缓慢地,却异常真实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一点罕见的近乎狡黠的意味: “......我......是去......凑热......闹的。”
她能如此清晰地进行反驳,甚至开起了玩笑,瞬间在宋倩和乔卫东心里漾开了巨大的涟漪。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欣慰,一直紧绷着的肩颈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连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似乎都跟着松动了许多。
方一凡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真心实意的大笑,心里最后那点属于考生本身的紧张感,被她这句笨拙却有力的玩笑给驱散了:“没错没错!你就是咱俩派去的先锋侦察兵!先替我去看好了,踩好点,等我明年去了,你就得给我当全程导游,包吃包住那种!”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方圆和童文洁也提着几个大袋子进来了。
“哟,这儿开着家庭会议呢?”方圆笑呵呵地走进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凡凡,你不在下面好好最后抱抱佛脚,又跑上来摸鱼?”
“爸,佛脚抱太多次了,佛祖嫌我诚意不够,脚丫子都缩回去了。”方一凡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
这番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乔英子的嘴角那抹笑意也加深了些许。
童文洁则一眼就注意到英子今晚格外清亮平静的眼神,立刻凑过去,挨着她坐下,眼圈不受控制地又有点发红,却努力弯着眼睛说:“英子,看着气色真好多了。明天咱就去现场感受一下气氛,完了咱们就回来,啊?千万千万别有任何压力,一点都不用想考试的事。要是觉得有一丁点儿不舒服,立刻、马上就说!咱们转身就打道回府,好不好?”
乔英子转过头,看着童文洁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非常乖巧地点点头,声音温和而清晰:“嗯......知道......谢谢......阿姨。”
两家人就这样聚在客厅里,看似热闹地聊着天,但话题却像约好了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具体的考题、分数、排名、大学名称,只是在“明天几点起床”、“早餐吃面条还是馄饨”、“早上几点出发能避开早高峰”、“路上听点轻音乐放松”这些最琐碎最安全的细节上打转。
墙上的挂钟时针悄然滑向十点。
方圆看了看时间,开始催促方一凡:“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明天还得早起,赶紧下去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睡个好觉最重要。”
方一凡应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他没有立刻走向门口,而是走到乔英子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变得格外认真:“那我真下去了啊。”
乔英子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眼神平静。
“明天早上,我过来叫你。”他说。
“好。”
“说好了?”他追问,像要得到一个郑重的确认。
“说......好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回应。
没有更多鼓励的话语,没有加油打气的口号,但所有的信任、托付、无声的陪伴和共同的信念,都在这简单到极致的几个字里交汇,沉甸甸的,充满了力量。
方一凡站起身,跟着父母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住,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到乔英子面前。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迅速塞进乔英子摊开在膝头的手心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手工缝制得有些粗糙的红色锦囊,布料普通,收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穿着。最特别的是,锦囊正面用明黄色的绣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凡”字,针脚稚嫩又笨拙,却透着一股赤诚的认真。
“咳,”方一凡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声音也低了几分,“那什么...我妈前几天非拉着我去庙里求的,说...说能保佑超常发挥,考的都会蒙的都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乔英子脸上,“但我感觉吧,我这次准备得挺充分的,状态奇佳,可能...可能用不上这额外加成了。给你吧,明天揣兜里,就当.......就当是个吉祥物,陪着你看热闹。”
乔英子低下头,摊开手掌,目光落在那个丑得有点可爱的小小红锦囊上。
她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和凸起的绣线,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拢五指,将它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她抬起头,清亮的目光直视着方一凡,非常非常郑重地、用尽了此刻最大的力气,清晰地说道: “加油。”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方一凡看着她紧握的拳头和眼中闪烁的微光,胸口情绪翻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挥挥拳头,这次真的转身,跟着父母离开了。
房门轻轻合上,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
乔英子依旧低着头,摊开手掌,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里那个小小的红色锦囊。台灯温暖的光线洒下来,将那个歪扭的“凡”字照得格外清晰。
宋倩和乔卫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儿。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那样专注地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他们都知道,那个小小的、丑陋的锦囊,比任何昂贵的礼物、任何鼓励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对于乔英子而言,明天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场仪式。一场与过去那个被无数期望、巨大压力和深沉绝望吞噬了的自己正式告别的仪式。而那个男孩,正用他全部赤诚的,笨拙的,却无比坚定的方式,陪伴着她,走向这个新的开始。
夜色渐深,书香雅苑的许多窗户依旧亮着灯,无数家庭在今夜无眠,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硝烟。而在其中一扇窗户里,没有临考前的最后疯狂与焦灼,只有一种温柔的、平静的、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情绪在静静流淌,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蓄势待发,等待着黎明来临,奔赴那场特殊的、属于自己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