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那份数据详实、揭露官方灾情数字存在近三成水分的调查报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钦差行辕内激起了巨大波澜。
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这位以刚直冷面着称的老臣,在反复核验了林弈提供的原始表格与汇总数据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虽对官场积弊有所预料,但如此触目惊心的系统性造假,仍让他感到震怒。他当即将河东道布政使崔文瀚召来,将那份报告掷于其面前。
崔文瀚初时还想狡辩,但在林弈一条条清晰列出的数据对比面前,汗如雨下,最终只能以“下面胥吏办事不力,核查不清”为由,含糊认错,承诺立即重新核实灾情。
杨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冷地训斥了一番,令其限期整改。他深知,此刻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赈灾仍是第一要务。但经此一事,他对林弈这个年轻的翰林修撰,看法已然不同。那份用双脚走出来、用炭笔记录下的数据,其力量远超任何华丽的辞藻或空泛的指责。
“林修撰,”杨涟召来林弈,语气虽依旧平淡,但眼神中多了一丝认可与倚重,“数据之事,本官已知。然赈灾迫在眉睫,空言无益。你此前屡言‘以工代赈’,如今,可敢择一试点,将其付诸实践?让本官,也让这河东道的官员看看,你所言是虚是实!”
机会来了!
林弈心中振奋,立刻躬身道:“下官愿立军令状!请大人划拨一小块区域,许下官全权实行!”
杨涟沉吟片刻,指着地图上距离平阳府城三十里外、一个名为“石涧村”的小村落:“此地灾情尤重,民多离散,水源几乎断绝。你若能在此地将‘以工代赈’做成,本官便信你,并全力在更多地方推行。”
“下官领命!”林弈毫不犹豫。
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次实践,更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示范。
次日,林弈便带着陈实、李文,以及杨涟特拨的少量护卫和一笔启动钱粮,赶赴石涧村。与此前暗中调查不同,这一次,他亮明了钦差顾问的身份。
石涧村的情形比预想的更糟。村落依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沟而建,仅存的几十户村民面黄肌瘦,眼神浑浊,几乎看不到生气。听说钦差派人来,村民们也只是麻木地看着,并无多少期待。
林弈没有空谈大道理。他召集村民,直接宣布:朝廷将以“以工代赈”之法,招募村民疏浚村旁一条废弃多年的引水渠,并设法从十里外的一处山泉引水。凡参与劳作者,每日按完成土方量,结算工钱,并管一顿饱饭。
“工钱?真的给钱?”有村民不敢相信。
“管饱饭?”更多的人眼睛亮了起来。
生存的本能,瞬间压过了麻木。
林弈趁热打铁,引入了全新的管理模式:
一、项目责任制。 他明确宣布,此项引水工程由他林弈总负责,陈实、李文协助。下设若干工段,由村民自荐或推举信得过、身体好的人担任“段长”,负责本段人员组织、任务分配和初步验收。权责清晰,避免了推诿扯皮。
二、量化考核与即时激励。 他引入了简易的“工作量计件”制度。将整个渠道疏浚和开挖任务,分解成标准“土方”单位。每人每日完成多少土方,记录在册,每日收工时,按完成量当场结算部分工钱(铜钱),并分发餐食。完成量多者,工钱自然多。
引入竞争机制。 不同工段之间,每日公示完成土方总量。完成最多的工段,全体成员可获得额外奖励(如多一份干粮或少量盐巴)。
这套方法简单、直接、透明,将个人付出与即时回报紧密挂钩。
起初,村民们还将信将疑,动作迟缓。但当第一天收工,几个干活卖力的村民真的领到了叮当作响的铜钱和热乎乎的粟米饭团时,整个工地的气氛瞬间变了!
第二天,不用催促,所有人如同上了发条,抢着干活。段长们为了本段的荣誉和奖励,也开始主动想办法协调人力,提高效率。工地上甚至自发形成了互助小组,体强者帮体弱者,只为整体能更快完成任务。
林弈还运用他的格物知识,改进了部分挖掘工具,教授了更省力的运土方法。陈实、李文则负责严格记录、核发工钱食物,确保公平。
效果是惊人的。
原本预计需要半月才能完成的引水渠主体工程,仅用了八天便宣告贯通!当清澈的山泉水沿着新修的渠道,汩汩流入石涧村干裂的土地时,整个村庄沸腾了!村民们捧着久违的清水,跪地嚎啕大哭,那是对生的渴望得到满足的宣泄。
更让杨涟派来观察的属官震惊的是,整个工程的花费,竟比预算节省了近两成!而村民们的士气、身体状况,以及对朝廷的认同感,与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与此同时,由平阳府衙主导、在另一处开展的、传统的“施粥加徭役”式赈灾工地,却是一片混乱。粥棚前拥挤不堪,争斗时有发生;被强征来的民夫无精打采,效率低下;监管官吏颐指气使,中饱私囊的传闻不绝于耳。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消息传回钦差行辕,杨涟亲自来到石涧村视察。看着那流淌的渠水,看着村民们脸上久违的生机,看着林弈递上的、清晰记录着每一文钱去向的工程账目,这位铁面御史久久无言。
最终,他重重拍了拍林弈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
“甚好!”
石涧村的成功,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迅速在北地灾区的官场和民间传开。“以工代赈”与林弈的名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然而,光芒之下,阴影也随之而来。
河东道布政使崔文瀚的府邸内,听着下属关于石涧村情况的汇报,他的脸色阴沉如水。林弈的成功,无疑是在打他的脸,更可怕的是,那套清晰透明的管理模式和账目,像一把利剑,悬在了他们这些习惯了在模糊账目中运作的官员头上。
“年少气盛,不懂藏锋……”崔文瀚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得让他明白,这北地,不是他一个翰林修撰能轻易搅动风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