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晌午才睡醒的萧明玉竟又提早了半个时辰吹灯,心思虽乱,但过了许久到底睡着了。
另一边,清音阁。
此刻已经是深夜,谢云归寻了个僻静的雅间坐下,点了一壶清茶。
他今日直到散了朝,脑海之中还是在不停翻涌那些事。
凌风虽不知缘由,却也不忍心看他如此心神不宁,便提议他去茶馆听戏。
说是若是脑子里进一些旁的故事,正好清清心思,他简单思索,便同意了。
到了店中,凌风候在身后入迷地听着,而谢云归则是盯着面前的茶碗。
整整十二个时辰了,谢云归脑海中反复回响的,依旧是“借尸还魂”四个字。
现在他已经冷静许多,可在震惊只剩下余韵时,他那逃也逃不掉的规制开始慢慢浮现,像一张网一样将他裹挟。
谢家祖孙三代最大的家训便是忠于皇权,忠于萧氏,可如今,占据着长公主躯体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诚然长公主暴虐无常,如今换了人于他来说无异于从地狱到了天堂,可是他心中有所动摇。
他和家人忠于的,究竟是萧明玉那具象征着皇室血脉的躯体,还是……原先躯壳里的那个暴虐的灵魂?
其实他心中有答案。
祖父为先皇屡次卖命,难道不是因为两心相交的手足之情,而是因为他姓萧么?
可……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楼下戏台子上一声婉转悠扬的转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仔细看去,这唱的正是天玺时下流行的一出传奇——《离魂记》,他心中咯噔,闻声看去。
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女子因缘际会,借尸还魂,附在了一具面容受损的商户女身上,昔日恋人不离不弃,最终凭借灵魂的吸引认出彼此,再续前缘的故事。
“皮囊虽改,魂梦依旧,识得君心是旧友。莫道形骸非故我,一点灵犀透骨柔。”
“他认取、眉间哀愁,恰似那、前世豆蔻……哎呀呀,这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情魂灵自相投!”
旦角身段窈窕,戏文缠绵悱恻,台下看客如痴如醉,谢云归理解了其中感人至深的爱情,却心情更差了一些。
皮囊虽改,魂梦依旧……识得君心是旧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些词句,无一是在歌颂皮囊。
甚至……他突然想到,倘若是太后和圣上知道这件事,哪怕原来的长公主暴虐无常甚至罪该万死,但他们打心眼里大概也不会想要她鸠占鹊巢。
若是她不小心被发现了,会怎么处置呢?
“妙啊!”
邻桌两个文人模样的看客显然也被戏文打动,其中一人击节赞叹道。
“这书生所爱,乃是女子内在魂灵,而非浅薄皮相,此情方称得上至情至性!”
另一人叹了一口气,也附和道:
“正是!这忠贞爱情若只认皮囊,与禽兽何异?唯有灵魂相契,方能跨越生死阻隔!”
“那是自然,你看我们当今圣上如此才气明君,哪怕是托身到一个残缺乞丐身上,我们也该当为其卖命!若是只认皮囊不认灵魂,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听着这些讨论,谢云归攥着茶碗的手越收越紧,直到指腹青白起来。
只认皮囊不认灵魂……
他……他该如何自处?
难道真的要他说其实萧明玉已经死了?现在的人……想到这里,他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痛到难以呼吸。
“说起来,这借尸还魂之事,古籍野史倒也记载不少,我从前最爱看呢!”
先前赞叹的那人压低了声音。
“我听闻前朝邻县倒真出过一桩奇事,有个村妇落水溺毙,第二日竟悠悠转醒,言行举止却全然变了个人,自称是百里外一富家小姐,还能说出许多闺阁秘事……你猜最后如何?”
“如何?”
另一人好奇追问,谢云归听到这件事,也悄悄注意了过去。
“哼,”
那人冷哼一声,带着几分猎奇的残忍,轻蔑道:
“戏文毕竟是戏文,若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下场,自然是被乡人视为妖邪附体,报官后,官府查明那富家小姐确实同日暴毙,便认定这村妇乃妖物借体,一纸判文,将她……活活烧死了!听说烧的时候,那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另一人只是讶异了一瞬,他似乎见怪不怪,啜了口茶,云淡风轻地补充:
“这有何稀奇?似这等占了旁人躯壳的孤魂野鬼,扰乱阴阳秩序,不烧死,难道还留着过年不成?自古便是这个规矩。若是现在也有这样的事,大概也是一样的处置。”
活活烧死,活活烧死……
听完这些,谢云归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明玉被缚于火刑柱上,烈焰舔舐着她的身躯,她痛苦挣扎、哀嚎的画面。
她昨日所说担惊受怕之事,丝毫没作假。
“哐当——!”
谢云归手猛地一抖,手中的青瓷茶杯竟脱手摔落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茶杯碎裂声在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名看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诧异地转头看向他。
谢云归却恍若未觉,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近乎失态的厉色呵斥道:
“闭嘴!休得胡言!”
那两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一愣,但见他衣着不凡,气度凛然,虽心中不忿,却也不敢轻易招惹,只是低声嘟囔道:
“这位爷好大的火气……我等不过是闲谈几句旧闻罢了。那等占了旁人身子、享用人家亲缘富贵的妖物,不杀了,难道还留着祸害人间不成?”
“谁说她是妖物?!借尸还魂她未曾做恶,又伤害过谁?何况她……她或许只是……身不由己!”
话音落下,不仅那两名看客愣住了,连谢云归自己都怔在了原地。
他已经好久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那两名看客瞧着身后的贵公子似乎不正常,便交头接耳了两句,不再争辩,提着茶壶悻悻换了一个位置。
凌风看着发火的主子心中也疑惑不敢言。
此刻雅间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楼下戏台隐约传来的缱绻唱腔,与他胸腔里如擂鼓般狂乱的心跳。
各种想法都在他心中纠缠不休,可那个内心深处的念头却愈发清晰:
无论是对是错,他绝不会让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