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谢云归偶尔低头时,还能看到她恬静的睡颜。
萧明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脸颊红扑扑的,与平日里那个或嚣张或生动的她判若两人。
到马车旁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上,盖好狐裘,谢云归才在侧边坐下。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盖住了萧明玉清浅的呼吸。
谢云归就端正坐在一侧,闭目养神。
突然萧明玉在颠簸中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谢云归……我讨厌你……”
闻言,谢云归端坐着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目光在昏暗的车厢里顺着声音的方向挪动。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偶尔从帘隙透入的、街边灯笼的微弱光晕,给他们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萧明玉蜷缩在厚厚的软垫和狐裘里,睡得并不安稳,呼吸间还带着浅浅的酒气和若有若无的抽噎。
她安静又安静了好一会,谢云归便挪开了目光。
他端坐在侧,身姿虽挺拔危坐,目光却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光影上,心神早已飘远。
今日殿上她那番剜心剖肝般的忏悔,那自请削封的决绝,与眼前这个因醉酒而哭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子,简直难以让人想象成同一个人。
从前她做长公主时虽又狠又毒,性子却十分简单——所有比她地位低下的人都活该被她践踏,同样的,她也时刻愿意为了皇帝和先皇丧命。
可如今,她为何转变如此之快?宁愿亲自舍弃自己的地位——
谢云归心中疑虑丛生,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不休。她如此之烈,是真的幡然醒悟,还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里,谢云归心脏猛地痛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她的睡颜。
若她真的另有所图,可他却像是对她如同着了魔一般越来越不设防——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路过两家留着灯的客栈,萧明玉在昏暗的光线下长睫低垂,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微红,唇瓣因醉酒而显得格外丰润,无害得像一只收起利爪的猫儿。
所有尖锐的疑问,在面对这张恬静又稍显委屈的睡颜时,似乎都堵在了喉咙口,无法问出。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刻,马车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猛地一个颠簸,发出了木石相撞的巨响。
“唔!”
原本侧躺着的萧明玉,在惯性作用下,竟直接从软垫上滚落下来,虽然地上也铺着绒毯,她的额头却不偏不倚,重重磕在了车厢壁一个坚硬的木质棱角上。
“咚”的一声闷响紧跟着车轱辘撵着石头的声音之后,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混沌的意识,萧明玉“哇”的一声,彻底疼醒了,也可能是委屈达到了顶点,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好痛啊!!!”
她哭声嘹亮又伤心,带着完全孩子气的不管不顾,连前面赶车的车夫都隐约听到了动静。
车夫不由得吓得大大放缓了车速,连牵车的手都在不停颤抖,唯恐项上人头不保。
谢云归听到这声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俯身过去,黑暗中,他凭借感觉摸索着,触到她蜷缩成一团、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殿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慌乱,适才的思绪都被她的哭声惊得四散,只是蹲在她身侧,轻轻在她可能受伤的地方摸索着。
“磕到哪里了?让臣看看。”
他试图去查看她的额头,萧明玉却哭得更凶了,用力挥开他的手,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狐裘和阴影里,哭声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控诉:
“呜……疼……好疼……都怪你……这破马车……呜……你们都欺负我……”
谢云归何曾应对过这种场面?
战场上和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他尚能冷静应对,此刻面对一个哭得毫无形象、蛮不讲理的醉鬼,他只觉得手足无措,平生所学的礼法规矩全然无用。
他看着面前之人,心中才安生了一会的无措很快便又长了出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萧明玉从前或者前些日子不跋扈也总归是体面的,何曾想醉了酒变成这般模样了?
谢云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哄劝的意味:
“是,都怪马车。殿下先别哭,让臣看看伤势可好?”
萧明玉仍旧不理,只是哭。
谢云归此刻努力搜罗脑海中的记忆,突然想起似乎听人说过,甜食能安抚情绪。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却只摸到冰冷的玉佩和香囊,并无糖果,他顿了顿,又尝试道:
“殿下……可要喝水?”
回应他的是更响亮的哭声。
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终是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生涩的安抚:
“殿下莫哭了……再哭,明日眼睛该肿了。”
她的哭声太过于嘹亮,估计街坊邻居都听得一清二楚,若是再这样下去,有人出来看到这谢家的马车,怕是她要成为京城的谈资了。
许是他这句笨拙的关心起了点作用,又或许是哭得累了,萧明玉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嘴里还在含糊地嘟囔着:
“什么错都不是我做的……凭什么要我来还……她倒好,一辈子富贵一身轻……呜呜……我欠一屁股债……还要讨好你……”
她的话颠三倒四,逻辑混乱,谢云归只当她是醉后胡言,沉浸在“长公主”身份的自怨自艾里。
谢云归看着她蜷缩的身影,因抽噎而微微起伏的肩背,心头那点因她今日大殿之举而产生的震动,与此刻的无奈交织在一起,于是她说什么,他便顺着她的话头跟着哄。
“好,殿下不还,殿下不用讨好我,只用做好自己便好。”
车厢内暂时恢复了安静,只有她细细的抽噎声和车轮声。
谢云归看着她似乎平静了些,鬼使神差地,低声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明知她此刻神志不清,说了明日定然不记得:
“殿下……今日为何,一定要自请削去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