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李的身体僵住了。他眼睛瞪圆,死死地看着八面佛那张带笑的脸。
舆图,活器,用完了的工具……
这些词他都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了,他浑身发冷。
“丫头……”
瘸腿李的嘴唇哆嗦着,他想从庄若薇脸上找到一丝否认,一丝安慰,哪怕一个轻微的摇头。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庄若薇的脸在手电筒晃动的光圈里,异常平静,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种平静,让瘸腿李感到恐惧。
“你……你看我干嘛?”
八面佛笑了起来,他说:“你问她啊。你问问她,等到了风陵渡,打开了你血脉里那份地图,她准备怎么处置你这把‘钥匙’呢?是卸下来好好保存,还是直接扔进黄河里,来个毁尸灭迹?”
“你他妈闭嘴!”
江河怒吼着往前冲了一步,手里的短刀直指八面佛的脖子。
“等等。”
开口的是陈舟。
他手上牵着的绳子猛地一紧。
八面佛被这股力道勒得一个踉跄,脖子被绳索卡住,后面的话全都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陈舟没有看八面佛,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瘸腿李的脸上。
那张脸因为恐惧和怀疑而扭曲,眼神里满是绝望。
陈舟松开了绳子。
他一步一步,走到瘸腿李面前。
瘸腿李被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逼得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了冰冷的碎石机上。
“李建国。”
陈舟的声音不高,却很沉稳,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瘸腿李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陈舟。
“你是个手艺人。”
瘸腿李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懂规矩。”陈舟继续说道,“你懂什么是‘藏锋’,什么是‘点石成金’。那你告诉我,一件传世的宝贝,用完了,是扔了,还是养着?”
瘸腿李的嘴巴张了张。
他是个手艺人,他当然懂。
好东西,得养。
用人的血气,用时间,去养它的“神韵”,让它越来越活。
扔了?
那是败家子才干的事,要被祖师爷在背后骂的。
“丫头……丫头不是那样的人。”
瘸腿李的声音很小,听起来既是在说服陈舟,也是在说服他自己。
“她是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看。”
陈舟侧过身,让开了位置。
瘸腿李的视线没有了阻碍,再次和庄若薇对上。
庄若薇还是那样站着,一言不发。
她只是抬起手。
对着瘸腿李,轻轻地,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手势。
拇指和食指微微弯曲,做出一个捏着细针的姿态,手腕轻灵地一翻,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是当初在废品站,爷爷教给她的那个,独属于庄家脉络的,“藏锋”的手势。
是手艺人之间,最根本的认可。
是他们这一脉的传承和承诺。
那一瞬间,瘸腿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看到这个手势,他心里所有的恐惧、怀疑和动摇都消失了。
老人说过,手艺人的命,都在手上。
手上的功夫,骗不了人。
这个手势,是庄家的印记,是庄家独有的保证。
“我操你姥姥!”
瘸腿李猛地转过身,通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朝着八面佛就冲了过去。
“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你挑拨离间!你坏!你不是个东西!老子跟你拼了!”
他这一辈子,就没这么勇敢过。
他挥舞着手脚扑向了八面佛。
当然,他那点力气,还没碰到八面佛,就被江河一把拦腰抱住。
“行了行了!李哥!冷静!冷静!”
江河有些无奈地拖着还在手脚并用扑腾的瘸腿李。
“跟一个要死的人生什么气,犯不上,犯不上。”
八面佛的脸色很难看。
他没想到,自己的攻心计,竟然被陈舟几句话,和庄若薇一个无声的手势,就这么化解了。
他更没想到,这个一路上胆小怕事的瘸腿男人,竟然会为了那个丫头,真的敢跟他拼命。
“走。”
陈舟说了一个字,重新拉紧绳子,推了八面佛一把,第一个走向采石场中央的那辆解放卡车。
没人再说话。
采石场很大,很空旷。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有些疼。
巨大的吊臂和碎石机,在夜色里投下巨大扭曲的阴影。
所有人都高度紧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警惕着黑暗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辆破旧的解放卡车前。
车身上满是灰尘和锈迹,挡风玻璃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看起来被遗弃了多年。
陈舟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用脚踢了踢轮胎,又打开驾驶室的门,探头进去闻了闻,一股子霉味和机油味。
“钥匙在上面。”
八面佛的声音有些嘶哑。
“油箱是满的,我还藏了两桶备用油在车斗里。”
陈舟没理他,自己摸索着,在驾驶室顶棚的遮阳板后面,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钥匙。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一下。
“咔……咔咔……”
卡车发出一阵沉重断续的启动声,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
“轰——嗡嗡嗡——”
引擎终于轰鸣起来。
车灯随之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前方的黑暗,显出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江河,你和李建国把顾四爷弄到后面的车斗里去。”陈舟吩咐道,“我们挤在驾驶室。”
“好。”
江河和瘸腿李合力把顾四爷抬上车斗,安顿好,又扯过一块油腻的帆布盖在他身上。
“丫头,你坐中间。”
瘸腿李先爬上副驾驶,主动往最靠门的位置挤了挤,给庄若薇留出位置。
庄若薇点了点头,扶着车门,坐了上去。
驾驶室很狭窄,三个人的肩膀几乎挨着肩膀,能清晰地闻到彼此身上的尘土和汗味。
最后,陈舟把八面佛推上了车。
他没有让八面佛坐着,而是让他蜷缩在瘸腿李的脚下,那个狭小又肮脏的空间里。
然后,陈舟自己才坐上驾驶位。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
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危险。
连日的奔波和惊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极度的疲惫。
陈舟挂上档,踩下油门,卡车晃晃悠悠地驶上了土路。
瘸腿李靠着冰凉的车窗,脑袋一点一点的,很快就打起了鼾。
江河在后面的车斗里,大概也靠着顾四爷睡着了,除了卡车的颠簸,再没有别的动静。
驾驶室里,还醒着三个人。
陈舟专心地开着车,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灯的光柱随着车身的晃动,在前方黑暗的旷野上摇摆不定。
脚下的八面佛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庄若薇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但她那放在膝盖上、紧握着的双手,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过碎石的咯吱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卡车终于驶上了平整一些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