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堂书斋内,空气仿佛凝固。沈微指尖抚过小桃密信上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引蛇出洞”,眼中冰冷的寒芒如同淬火的刀锋。愤怒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与算计。周家伸出了毒爪,妄图窃取“云锦坊”的心脏——改良织机的核心图纸?好!那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她铺开一张上等宣纸,取过特制的炭笔。笔尖悬停片刻,随即落下,线条如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游走。不是临摹,而是精心“创作”!改良织机的整体框架、基础传动结构,都与真图别无二致,足以迷惑外行。关键之处,在于那套被沈微视为核心优势的“花本替换机构”和“送经卷纬稳定装置”。
花本替换部分,沈微画得极其详尽、清晰,甚至比真图更显精妙,仿佛生怕对方看不懂。这是饵,是对方最想得到的“核心”。而在旁边不起眼的“送经卷纬稳定装置”处,她的笔锋却陡然一转,变得极其诡诈。几处关键轴承的尺寸被刻意标注得大了半厘,一个用于缓冲经线张力的精巧弹簧组,被她替换成了看似可行、实则存在致命隐患的杠杆结构。更阴险的是,在传动齿轮的啮合设计上,她引入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偏差!这个偏差,在静态图纸上几乎无法察觉,甚至经验丰富的工匠初看也会觉得合理,但一旦实际装配运转,随着机件磨损加剧,这个偏差便会像一颗深埋的毒瘤,最终导致整个送经系统彻底崩溃,轻则纬线断裂、布面瑕疵,重则齿轮崩碎、织机瘫痪!
一张完美的陷阱图纸,在她笔下诞生。每一个瑕疵都深藏于合理之中,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
“阿七!”沈微沉声唤道。
“姐!”阿七立刻推门进来,眼神锐利。
“去学堂工坊,找李铁头师傅。”沈微将画好的图纸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让他按此图,用最快速度,秘密制作一套‘花本替换机构’和‘送经卷纬装置’的木制模型。记住,尺寸、结构,必须一丝不差,完全按照这图上的来!特别是标注尺寸和角度的地方!做完立刻送来,不许让任何人看见!”
“明白!”阿七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转身快步离去。
沈微的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旁、眼神清亮的小桃。“小桃,云锦坊那边,该给翠儿‘创造’机会了。”
***
云锦坊内,机杼声依旧。翠儿被调到角落织平纹布后,一直心神不宁。钱二掌柜塞给她的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像块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她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又怕又悔,可想到病榻上等着药钱的弟弟和钱二掌柜那阴冷的威胁,她只能咬牙硬撑。
这日下工前,红姑按照小桃的吩咐,召集几个新来的女工训话,强调纪律和工艺要点。库房李师傅也“恰巧”被小桃叫去询问一批新到丝线的入库事宜。图纸库房门口,一时无人看守。
机会!稍纵即逝的机会!
翠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自己这个角落,便假装整理丝线,慢慢挪到图纸库房附近。门……竟然只是虚掩着!没有上锁!一股巨大的侥幸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闪身钻了进去。
库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纸张和木料的味道。存放图纸的大木柜排列整齐。翠儿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她记得钱二掌柜的交代——要最新的、带“花本替换”和“送经卷纬”标注的图纸!她慌乱地拉开几个抽屉翻找,图纸太多太杂,她识字不多,看得眼花缭乱。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库房中间那张大桌案上!桌案一角,随意地摊开放着几卷图纸!最上面一卷的标题,赫然写着几个她勉强认识的字:“新式花本替换及送经卷纬机构总成图(核准稿)”!
核准稿!就是它了!
翠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顾不上细看,手忙脚乱地将那卷图纸卷起,紧紧抱在怀里。图纸入手,她感觉卷轴的一端似乎比寻常图纸更沉一些,像是夹了什么东西?但她此刻哪顾得上细想!巨大的恐惧催促着她,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窜出库房,将门虚掩好,强作镇定地溜回了自己的工位,将图纸死死藏在织机底下放杂物的暗格里,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
她不知道,在她溜出库房的瞬间,库房深处一个被木料堆巧妙遮挡的角落里,小桃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仓惶的背影。
入夜,云锦坊归于沉寂。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溜出女工宿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跌跌撞撞地跑向工坊后门那片熟悉的柳树林。
歪脖子柳树下,钱二掌柜早已等得不耐烦。看到翠儿出现,他眼中精光爆射,劈手夺过她怀里的布包,迫不及待地展开图纸。
月光昏暗,他眯着眼,贪婪地扫视着图纸上的线条和标注。花本替换机构!清晰!完整!还有旁边那复杂的送经卷纬装置!图纸右下角,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核准”印章!钱二掌柜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成了!大功告成!州府的大管事承诺的赏银和提拔,唾手可得!
“好!好丫头!干得漂亮!”钱二掌柜喜形于色,随手又丢给翠儿一小块碎银子,“拿着!这是赏你的!记住,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他狞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翠儿吓得一哆嗦,抓起银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钱二掌柜没心思管她,他仔细地将图纸重新卷好,却发现卷轴的一端确实有些异样的沉重感。他疑惑地解开捆扎的细绳,展开图纸末端——里面竟然卷着一块半尺长的、制作异常精良的木制零件模型!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花本替换核心榫卯组件(样)”。
“哈哈哈!天助我也!”钱二掌柜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有实物模型对照,州府那些工匠仿制起来岂不更是事半功倍?!他简直要仰天大笑!这沈记,也不过如此!核心图纸和模型竟如此疏于防范!
他如获至宝,将图纸和模型仔细包好,塞进怀里,哼着小曲,得意洋洋地朝着“彩云轩”的方向快步走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州府大管事赞许的目光,看到了白花花的赏银!
钱二掌柜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影和屋脊暗处,几道如同融入黑夜的影子,正无声无息地尾随着他。
“彩云轩”的后院书房,灯火通明。钱二掌柜点头哈腰地将图纸和模型呈给一个穿着深蓝绸缎长衫、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周家在清河县的暗桩头目,周茂。
周茂迫不及待地摊开图纸,又拿起那精巧的模型仔细端详、对照。图纸上的花本替换机构精妙绝伦,模型更是严丝合缝,完美印证!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至于那送经卷纬装置,图纸复杂,模型却没有,但他并未在意,只当是沈记的保密措施,反正图纸标注清晰,自有工匠仿造。
“好!钱二,此事你办得极好!”周茂抚掌大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州府周大人见了此物,定然大悦!少不了你的好处!哈哈,沈微那小娘皮,自以为守得固若金汤,还不是被我们轻易得手!改良织机?哼!很快就是周家的囊中之物了!”
他志得意满地收起图纸和模型,仿佛已经看到周家织坊凭借此物横扫市场的景象。“你且下去领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走漏半点风声…”周茂眼中寒光一闪。
“小的明白!明白!谢周管事!谢周大人!”钱二掌柜喜滋滋地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周茂一人。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块光滑的木制模型,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走到书案前,准备亲自给州府写密信报喜。然而,就在他放下模型,拿起毛笔蘸墨的瞬间——
“砰!”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力猛然撞开!
几道矫健如豹的黑影瞬间涌入!冰冷的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芒,瞬间架在了周茂的脖子上!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与此同时,“彩云轩”前后门、院墙各处,都传来短促的呼喝和兵器碰撞声!埋伏在外的周家护卫在训练有素的突袭下,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便被制服!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周茂吓得魂飞魄散,色厉内荏地嘶吼。
“清河县衙,奉命缉拿盗取沈记工坊机密的贼人!”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冰冷,正是萧砚的亲随队长!他目光如电,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图纸和那块醒目的木制模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人赃并获!拿下!”
周茂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
翌日清晨,清河县衙偏堂。
气氛肃杀。
周茂和钱二掌柜如同两条死狗,被衙役按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书案上,摊开着那份“完美”的陷阱图纸和那块作为“铁证”的木制模型。
沈微坐在萧砚下首,神色平静,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小桃和阿七侍立在她身后,看着地上狼狈的两人,眼中充满了快意。
萧砚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案卷,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中:
“人犯周茂、钱贵,勾结州府商户‘彩云轩’,收买沈记‘云锦坊’女工翠儿,盗取工坊核心织造图纸及模型,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按《大胤律》,盗取工坊秘技,图谋不轨,罪加一等!来人!”
“在!”衙役齐声应诺。
“将二犯收押大牢!严加看管!待本官具文上报州府,详述案情,移交法办!”萧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都是周茂指使我的!我只是跑腿的啊!”钱二掌柜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
周茂则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州府周家绝不会承认与此事有关,只会把他当成弃子!等待他的,将是律法的严惩!
衙役粗暴地将哭嚎求饶的两人拖了下去。
堂内恢复了安静。萧砚的目光落在沈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沈微缓缓站起身,对着萧砚,深深一礼:“谢大人主持公道,为沈记洗刷污名,擒拿宵小。”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萧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图纸和模型:“此物,既是罪证,亦是沈记心血,便由沈东家自行处置吧。”
“是。”沈微应道。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块精心制作的木制模型。指腹摩挲着那光滑的榫卯接口,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一丝冰冷的、如同饮下复仇甘露般的快意,终于在她眼底深处缓缓漾开。
反击的智慧,如同这榫卯,精准而致命。
反击的快感,如同这硬木,沉实而酣畅。
她轻轻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那块承载着周家贪婪和愚蠢、也见证了她精心设局成功的木制模型,在她手中应声断为两截!断面光滑整齐,如同被最锋利的刀锋斩过!
沈微随手将那两截废木丢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看向堂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蛇已引出,毒牙已拔。
但这暗战,远未结束。
州府周家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清河县的上空。她手中的断木,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