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村那间低矮的小屋,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周阿婆灰败绝望的脸上跳跃,也在门口那年轻妇人——秀娘——苍白憔悴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脸上晃动。她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针,刺破了沉重的沉默。
“秀娘?”周阿婆认出了同村的媳妇,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同情,“你……你怎么……”
秀娘没有回答周阿婆,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沈微身上,抱着孩子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浮木:“沈东家!求您了!我手脚麻利!十三岁就上织机!织布、纺线都会!我不怕苦!不怕累!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我只要工钱!给我和娃一条活路!”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走投无路的悲怆。
沈微的心被狠狠揪紧了。周阿婆的恐惧退缩,秀娘的绝望哀求,像冰与火的两面,将她夹在中间。那堵无形的“规矩”高墙,沉重得令人窒息。仅仅依靠“新织机”的技术诱惑,远远不足以撼动这深植千年的根基。周阿婆渴望手艺被认可,渴望价值被看见,但她更恐惧宗族的压力和丈夫的拳头。秀娘呢?她连恐惧的资格都没有了,生存是唯一的需求。
“工钱……”沈微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周阿婆写满挣扎的脸,最终落在秀娘那双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上。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破釜沉舟决断的念头,在她心中瞬间成型!
“秀娘,”沈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小屋里回荡,“你,我要了。”
秀娘浑身一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沈微的目光转向周阿婆,语气更加坚定:“阿婆,您的手艺,是宝贝,丢了可惜。沈家村新建的‘飞梭’工坊,需要您这样的老师傅坐镇指点。”
“可是……”周阿婆嘴唇哆嗦着,眼中恐惧未消。
“听我说完!”沈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力量,目光如炬,扫视着两人,“来我沈家村做工,不是‘抛头露面’,也不是‘伺候人’!是凭你们自己的本事,挣一份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活命钱!养家糊口的钱!”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向那无形的枷锁:
“工钱,日结!”
“熟手织工,每日——三十文!”
“像阿婆您这样的老师傅,指点技术、带徒弟的,每日——四十文!”
“所有女工,工坊管一顿午饭!管饱!有荤腥!”
“每月做满二十五天,额外加赏——一百文!”
“三……三十文?!”周阿婆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僵住,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四十文?!还管饭?还有月赏?这……这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她男人给人扛大包,一天累死累活也才十五文!她在家吭哧吭哧织一天粗布,连五文都挣不到!巨大的数字冲击,让她脑中那些“规矩”、“丢人现眼”的念头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回荡:四十文!四十文一天!
秀娘更是如同被雷击中,抱着孩子踉跄了一步,随即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来。三十文!一天!她给娃抓药的钱……赎回被婆婆霸占的破屋的钱……活下去的钱!有了!
“这……这……沈东家……这工钱……”周阿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诱惑和根深蒂固的恐惧在她心中疯狂撕扯。
“还有!”沈微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她知道,仅仅有钱还不够!安全感,才是打破恐惧的关键!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笼罩在妇人头上的阴霾:
“工坊旁边,我会立刻动工,新建一座女工宿舍!砖石打底,泥灰抹墙,屋顶盖瓦!干净、结实、暖和!带着孩子的,像秀娘这样,可以申请单独的小间!不收房钱!”
“宿舍区有专人看管门户,宵禁之后,闲杂人等,特别是男人,一律不准靠近!违者,打断腿,送官!”
“工坊内,同样严格!干活就是干活,有专门的管事娘子(我会请信得过的长辈担任)负责安排调度,规矩清清楚楚!敢有骚扰女工、言语轻浮的,无论是雇工还是外人,一律严惩不贷!我沈微说到做到!”
“最后,”沈微的目光落在秀娘怀中那孱弱的婴儿身上,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王郎中的医馆就在村里。所有在册女工及其直系亲属(父母、子女),看病抓药,工坊承担一半费用!若是做工时受了伤,工坊全包!”
安全!尊严!保障!医疗!
沈微抛出的,不再仅仅是金钱的诱惑,而是一整套足以颠覆她们认知的生存保障体系!一套用最实际的利益和最强硬的规则,为她们在冰冷的“规矩”壁垒之外,硬生生开辟出一块有瓦遮头、有饭可吃、有尊严可言的“飞地”!
周阿婆彻底呆住了。四十文日薪的冲击尚未消化,安全宿舍、严格管理、看病半价……这些她活了大半辈子、听都没听过的好处,如同一个接一个的重磅炸弹,将她心中那堵摇摇欲坠的“规矩”高墙,炸得土崩瓦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条凳边缘,指节发白。四十文……安全……看病……孙子的束修……老伴不敢再骂她“老废物”……无数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冲撞。
秀娘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孩子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谢……谢谢东家!谢谢东家!秀娘这条命……卖给东家了!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
“起来!”沈微上前一步,用力将秀娘搀扶起来。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周阿婆,带着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砝码:“阿婆,您不是‘老废物’。您是老师傅!是宝贝!您的经验,您的眼力,能帮我们造出最好的织机,教会更多的姑娘!您来,不是‘丢人现眼’,是‘传道授业’!是让您的手艺,在更多人的身上活过来!让更多像秀娘这样的可怜人,有口饭吃!您想想,这是积德啊!”
“传道……授业……积德……”周阿婆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恐惧和苦涩,只有一种被巨大洪流裹挟着、冲破堤坝的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被赋予神圣使命般的、迟来的激动!她那被生活压弯了一辈子的脊梁,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努力地、颤抖地想要挺直一丝!
* * *
沈家村要建女工纺织坊,且开出天价工钱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锅里滴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死寂的乡村炸开了锅!起初,是惊愕、怀疑、嗤之以鼻的嘲讽。
“三十文?管饭?还管住?看病还半价?哄鬼呢!”
“沈家丫头被火燎糊涂了吧?哪家铺子给妇人开这么高的工钱?”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指不定安的什么心!把婆娘闺女都骗过去,谁知道干什么勾当!”
“就是!女人家聚在一起干活?成何体统!伤风败俗!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各种恶意的揣测、酸溜溜的嘲讽、以及宗族长辈们义正词严的“伤风败俗论”,如同污水般泼向沈家村,泼向沈微。
然而,当李大锤带着几个嗓门洪亮的雇工,骑着驴子,扛着写有醒目大字“日结三十文!管吃管住!看病半价!”的木牌,在王家坳、柳树屯、刘家集等村口一遍遍大声宣读招募告示,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第一个月的工钱预支给抱着婴儿、眼含热泪的秀娘,让她得以赎回被婆婆霸占的祖屋时——
风向,悄然变了。
金钱的力量,是冰冷而直接的。尤其是在这个年景艰难、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乡野。三十文的日薪,如同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磁石。
当秀娘用预支的工钱赎回那间破败却属于自己的小屋钥匙,抱着孩子跪在屋前嚎啕大哭的场景,被无数双眼睛看到时;
当周阿婆在巨大的心理挣扎后,最终顶着老伴的怒骂和族人异样的目光,带着一个简单的小包袱,在李大锤的护送下,昂着头(虽然脊背还有些佝偻)走进沈家村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干净整洁的“女工宿舍”时;
当消息灵通的王郎中背着他的药箱,第一次走进女工宿舍为几个身体不适的妇人(包括秀娘的孩子)诊脉,并明确告知“诊金药费,工坊出一半”时——
沉默的大多数,开始心动了。
质疑的声音并未消失,但另一种声音开始悄然滋生、蔓延:
“听说……那秀娘真的拿到钱了?还赎回了房子?”
“周阿婆都去了?她可是咱王家坳最要脸面的……”
“看病真给出一半钱?王郎中亲口说的?”
“三十文啊……一天三十文……一个月就是九百文……快一两银子了!家里一年也存不下这么多啊……”
“那宿舍……真不让男人进?还专门有人看门?”
“沈东家……连赵家都扳倒了……说话……应该算数吧?”
经济的杠杆,开始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观念磐石。巨大的利益诱惑,辅以看得见的安全保障和实际福利,如同水滴石穿,一点点侵蚀着恐惧和偏见的堤坝。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午后。
沈微正在“飞梭”工坊的工地上,和张铁匠对着几块刚刚锻打出来、散发着余温的“飞梭”撞针胚件讨论淬火工艺。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她浑然不觉。
“东家!东家!”李水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来了!又来了!”
沈微抬起头,顺着李水生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村口通往“磐石工坊”和“飞梭”工地的土路上,影影绰绰地走来几个人影。打头的是一个身形瘦高、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正是柳树屯的李老栓。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的年轻妇人,正是他的女儿翠儿。更远处,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有妇人,也有陪着她们来的、神色复杂的男人。
李老栓磨磨蹭蹭地走到近前,不敢看沈微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干涩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别扭:
“沈……沈东家……我家……我家翠儿……手还算巧……以前……也跟她娘学过织布……”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句关键的话挤出来,“您……您看……能……能让她……来试试不?” 说完,他飞快地抬头瞥了沈微一眼,又立刻低下头,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
翠儿更是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头埋得更低了。
沈微的目光扫过这对父女,扫过远处那些观望的身影。她看到李老栓脸上的窘迫和挣扎,看到翠儿眼中的紧张与一丝微弱的期盼,也看到那些观望者眼中复杂的、混合着疑虑、算计和渴望的光芒。
她没有立刻回答李老栓,而是转头,望向不远处已经立起框架、正在砌墙的女工宿舍工地。那里,周阿婆正带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指点着两个年轻雇工安装窗户的合页,虽然动作还有些拘谨,但脊梁似乎挺直了些。旁边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秀娘一边轻轻拍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专注地看着王郎中给她开的药方,阳光洒在她依旧苍白却不再绝望的脸上。
再远处,“磐石工坊”厚实的夯土墙沉默矗立,巨大的储水缸反射着冷硬的光。而“飞梭”工坊的地基上,工匠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根根沉重的梁木架设上去。
沈微收回目光,看向眼前忐忑不安的李老栓和翠儿。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得意或嘲讽的神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稳定:
“可以。”
“翠儿姑娘,先跟水生去宿舍区那边登记,找秀娘姐,让她带你熟悉地方。工钱,从明天上工算起,日结三十文,管午饭。”
“李老伯,”沈微的目光转向李老栓,“放心。我沈微说过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在这里,凭手艺吃饭,没人能欺负你闺女。”
李老栓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连声道谢,推了推女儿。翠儿这才敢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沈微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新生的希望,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东家”,便跟着李水生匆匆朝宿舍区走去。
看着翠儿的背影汇入宿舍区那边渐多的人影,看着远处那些观望的身影中,又有几个妇人被家人推搡着、或自己鼓起勇气朝这边走来,沈微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阳光炽烈,晒得工地上的泥土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石灰和汗水的味道。耳畔是工匠们劳作时的吆喝声、斧凿的叮当声,还有远处宿舍区隐约传来的、妇人低低的交谈声和孩子偶尔的啼哭声。
这声音不再让她感到烦躁,反而像是一曲生机勃勃的交响。经济的杠杆,正以它冰冷而强大的力量,艰难却坚定地撬动着那扇沉重的门扉。门后,是一个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旧渴望挺直脊梁的灵魂,和一个即将被飞梭唤醒的、崭新的世界。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顶着压力汇聚而来的身影,感受着这片土地上重新涌动起的、带着铜钱气息和汗味的希望,沈微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被工具磨出的薄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来吧,”她对着阳光,对着这片正在艰难孕育新生的土地,无声地宣告,“人来了,机器在打,棉花在收……我们的‘飞梭’,该上弦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了力量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