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在愈发浓稠的凉意里终于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最后一道坡，视野豁然开朗。
青灰色的石板路取代了粗糙的柏油，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松柏，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松针香和湿润的水汽，暑气被彻底隔绝在山下。
一座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古朴院落依着山势错落展开，檐角悬挂的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细碎清音，正是周嘉阳叔叔经营的“松涧居”避暑山庄。
周叔叔早已候在门口，身材高大爽朗，笑声洪亮，和略显佝偻但精神矍铄的周爷爷站在一起，像山间两棵并立的松柏。
他热情地迎上来，挨个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又对姑娘们笑得和蔼：“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城里那闷罐子天，哪是人待的？快进来，房间都拾掇好了，敞亮干净！洗把脸，咱就开饭，尝尝咱们山里的鲜！”
山庄内部比外面看着更宽敞雅致，回廊曲折，引着山泉汇成的小溪潺潺流过庭院中央，几尾红鲤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悠闲摆尾。
房间窗明几净，推开木窗便是满目苍翠，山风裹挟着凉意直透肺腑。
江见夏放下她那个印着卡通小羊的帆布包，走到窗边深深吸了口气，那沁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瞬间洗去了旅途的微尘和颠簸感。
程橙早已按捺不住，拉着许薇去研究房间里挂着的手工扎染门帘。
午饭摆在临溪的敞轩里。
原木长桌上满满当当：清炒带着露水气的山野菜碧绿生青；溪水里现捞的小鱼裹着薄面糊炸得金黄酥脆；山里散养的土鸡炖出的汤色澄黄油亮，香气霸道；还有滑嫩的山笋炒腊肉，爽脆的凉拌蕨根粉……都是城里难寻的质朴鲜美。
周叔叔热情地布菜，周嘉阳埋头苦干，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夸赞：“叔！绝了！这鸡汤我能喝一锅！”
程橙小心翼翼地用还包着芋头叶的指尖捏着勺子喝汤，生怕蹭掉了精心“炮制”的指甲。
林予冬吃得斯文，但筷子落点精准，显然也对口味满意。
顾言安静进食，偶尔推推眼镜。
江见夏小口尝着那碟清炒野菜，口感鲜嫩微涩，带着山野特有的气息，她忍不住轻声赞叹：“这个好特别，有种清香味。”
“是吧？”周叔叔闻言更高兴了，黝黑的脸上笑容绽开，“这叫‘观音菜’，就咱们后山崖壁上有！城里可吃不着这口鲜！”
他目光扫过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放下筷子，闲聊般提起，“你们来得巧，这两天山庄里住着好几拨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娃，都是奔着旁边‘栖云岭’来的。”
“栖云岭？”程橙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好玩吗叔叔？”
“嘿，那可是咱们这片的招牌！”周叔叔来了兴致，声音也拔高了些，“正经开发过的景区，路好走，安全得很！最绝的是看日出！那景致……啧啧！”
他咂咂嘴，仿佛回味着某种壮丽，“半夜两三点从咱们山庄这儿出发，爬上去正好赶上天亮前那会儿。山顶有个天然的大石头拱门，老辈子传下来的名儿，叫‘鱼跃龙门’！灵验着呢！尤其对要高考的娃，是个顶好的彩头，跃过去，沾沾福气，金榜题名！”
“鱼跃龙门？”周嘉阳咽下嘴里的鸡肉，眼睛也亮了，“这名字霸气！听着就带劲！叔，真那么多人半夜去爬？”他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又新奇又有点刺激。
“那可不！”周叔叔肯定地点头，“夜爬的人多着呢，一路都有灯，安全得很。年轻人嘛，不就图个新鲜热闹？一群人说说笑笑爬上去，累是累点，可等那太阳‘噌’一下从云海里蹦出来，金光万丈洒在你身上，啥辛苦都值了！那拱门在晨光里，真跟条金龙似的！”
这描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兴趣。
连一直安静的顾言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思索。
许薇已经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显然在评估拍摄日出的可能性。
林予冬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冰凉的瓶身，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苍翠山峦，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
程橙更是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颊因为激动泛着红晕：“去！必须去啊！看日出！跃龙门！多酷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带着点小小的急切和期待看向众人，“那个……我能再叫个人吗？就……陆骁。他爸妈正好有空，说可以开车送他过来，应该……傍晚就能到。”说到陆骁的名字时，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眼神亮亮的。
话音未落，周嘉阳正伸向炸小鱼的筷子在空中猛地顿住。
他脸上的兴奋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凝固，随即一点点垮塌下去。
他飞快地瞥了程橙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瓶——有惊讶，有失落，还有一丝被冒犯似的别扭。
他收回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桌上的气氛微妙地滞涩了一瞬。
他抓起旁边的水杯灌了一大口，冰水似乎也没能浇灭那股突然窜上来的无名火，他盯着杯子里晃荡的水面，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腿长他自己身上，爱来不来呗。多个人还多分心，别到时候跟不上趟，拖后腿。”语气里的酸溜溜几乎要凝成实质滴在桌布上。
程橙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换上了被刺伤的羞恼，她瞪向周嘉阳：“周嘉阳！你什么意思？陆骁体力好着呢！谁拖后腿还不一定呢！”
她气鼓鼓地，下意识用包着叶子、显得有点笨拙的手指戳了戳桌面，“再说人多热闹！就许你整天咋咋呼呼，不许别人来玩啊？”
眼看着两人之间熟悉的火药味又要弥漫开来，许薇赶紧打圆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陆骁要来挺好的呀，人多更安全，互相也有个照应。周叔叔不是说夜爬的人挺多嘛，咱们队伍壮大了是好事。”
她巧妙地转移了焦点，看向周叔叔，“叔叔，那山大概要爬多久？”
周叔叔人老成精，哪会看不出小年轻这点眉眼官司，乐呵呵地顺着许薇的话接道：“对对，人多热闹，安全！从咱这儿到山顶，脚程快点的三个半到四个钟头，你们年轻，慢慢走，边玩边看，四个多钟头也尽够了。带足水，穿双跟脚的鞋，备件外套，山顶风大，等日出的时候有点凉。”
江见夏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在气鼓鼓的程橙和明显在生闷气的周嘉阳之间轻轻掠过，最后落在窗外那片沉静的绿色上。
她端起手边的竹筒茶杯，抿了一口清冽的山泉泡的野茶，温软的嗓音打破了那点尴尬的沉默：“听起来……是段很特别的经历。在山顶看日出，想想就很美。”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山涧清泉流过石子，带着抚平躁动的力量，将话题自然地带回了夜爬本身。
林予冬这时才像是被她的声音拉回了注意力，他放下矿泉水瓶，瓶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看向周叔叔，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路上补给点有吗？还是得自己背够水和吃的？”他问话时神态自然，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只是指尖在木桌纹理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
周叔叔详细解答了路线、补给和注意事项，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带的东西：手电筒或头灯是必备，厚外套不能少，补充体力的巧克力、能量棒，还有许薇强调的充电宝——她的相机绝不能错过日出。
陆骁果然在傍晚时分抵达。
黑色的SUV停在“松涧居”古朴的院门外，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运动背心、灰色运动长裤的陆骁跳下车，高大健硕的身材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他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左手拎着个密封的纸袋，右手还拎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运动背包。
“程橙！”他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很自然地张开手臂给了迎上去的程橙一个结实的拥抱，完全无视了旁边射来的、几乎能在他背上烧出两个洞的目光。
周嘉阳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上，脸扭向一边，假装对檐角挂着的铜铃产生了浓厚兴趣，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的不爽。
“叔叔好！打扰您了！”陆骁松开程橙，礼貌地向迎出来的周叔叔问好，又爽朗地跟其他人打招呼，“许薇、顾言、见夏、嘉阳……诶？冬哥也在啊！”
他目光扫过林予冬，笑着点头致意。
林予冬正坐在廊下的竹躺椅上，一条长腿曲起，姿态闲散，闻言也只是抬了抬下巴，算是回应，目光在陆骁揽着程橙肩膀的手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垂下，继续摆弄手机，只是手指滑动的速度快了几分。
程橙脸颊红扑扑的，拉着陆骁给大家看他带来的“装备”——一大包独立包装的牛肉干和能量胶。“他说爬山消耗大，特意带的！”她语气里带着点小炫耀。
陆骁笑着挠挠头：“应该的。叔叔说半夜出发？我随时待命！”
晚饭后，山间的凉意更甚，虫鸣织成细密的网。
大家聚在江见夏许薇和程橙的房间里做最后的准备。
背包摊开在床上地上，各种物品堆在一起。
江见夏正蹲在地上，仔细地往自己的浅蓝色双肩小背包里装东西：保温杯灌满了温水，两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一小包纸巾，还有那本浅绿色封皮的散文集。
她想了想，又从洗漱包里拿出一小瓶驱蚊水和一小盒清凉油，放在背包侧面的网兜里。
“见夏，你带书干嘛？爬山还看啊？”程橙正往陆骁那个大容量的专业登山包里塞牛肉干，见状好奇地问。
江见夏拉上背包主袋的拉链，声音温软：“路上休息的时候，或者等日出的时候，可以翻翻。”她拿起那本散文集，封面上印着远山和飞鸟的剪影，“而且……万一山顶信号不好，无聊了也有东西看。”
林予冬斜倚在门框边，他换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薄款卫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他没进房间，只是等着周嘉阳和顾言收拾好。
听到江见夏的话，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本书上，又很快移开，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懒洋洋地催促：“周嘉阳，你磨蹭什么呢？你那点家当要收拾到天亮？”
周嘉阳正憋着一股劲儿，把他那花里胡哨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闻言没好气地回怼：“催什么催！我不得把给大黄留的肉干拿出来啊！”
他故意把“肉干”两个字咬得很重，还瞥了一眼陆骁带来的那堆牛肉干，然后气哼哼地把一包东西重重地塞回自己柜子里。
陆骁似乎完全没察觉这微妙的敌意，正帮程橙调整她背包的肩带长度，两人靠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程橙时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
许薇检查着相机的电池和存储卡，顾言则在默背他带来的一本小单词本，房间里充满了琐碎而充满期待的声响。江见夏背上自己的小包，重量适中。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山峦轮廓切割的深蓝色夜空，几颗早亮的星子已经悄然浮现。
山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带着松涛的低吟和溪水的泠泠，拂过她的脸颊，凉意沁人。
她拢了拢身上鹅黄色连衣裙外套着的一件米白色薄针织开衫，感受着背包带压在肩上的分量，还有掌心那本散文集硬质书壳的微凉触感。
明天，不，是几个小时后，她将和这群人一起，在沉睡的山林间穿行，去迎接一场属于高处的日出。一种混合着新鲜、微渺挑战感以及隐秘期待的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夜色温柔，万籁渐寂，只待出发的号角在不久后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