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观察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星海,以及其中那道孤寂延伸的幽蓝尾迹,仿佛凝固成了背景板。沉默在博士与阿斯卡纶之间持续发酵,带着星尘的重量和未消散的刀锋寒意。最终,是阿斯卡纶率先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她转过身,动作依旧利落得如同收刀入鞘,深紫色的眼眸扫过博士。
“该补充能量了,博士。”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命令。“舰船餐厅,c区。现在。”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这就是阿斯卡纶的方式。博士面具后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是无奈,还是某种早已习惯的默许?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跟在那道深色制服的背影后,离开了这间只剩下星光和冰冷余韵的临时指挥中心。
罗德岛舰船c区餐厅的规模适中,此刻并非用餐高峰,显得有些空旷。柔和的暖白光取代了通道和指挥中心的冷色调,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加热后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暖香。金属餐盘与托盘接触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低低的交谈声,甚至远处厨房传来的隐约锅铲翻炒声,交织成一种属于“活着”的、嘈杂而真实的背景音。这与刚才那死寂的观景室和刺骨的刀锋试探,恍如两个世界。
阿斯卡纶端着餐盘,动作精准高效,选取的食物也如同她的作风——高蛋白能量棒,清煮蔬菜,一份浓缩营养膏。没有多余的选择,纯粹的功能性补充。博士则随意得多,拿了一份舰船今日供应的炖菜和合成肉排,外加一杯温水。两人在一张靠角落的金属长桌旁坐下。
餐盘放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阿斯卡纶拿起能量棒,撕开包装的动作一丝不苟。博士没有立刻开动,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张在暖光下也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冰的侧脸上。刚才那生死一瞬的刀光,那0.07秒延迟的冰冷剖析,还有那句带着刺的“精神压力舒缓”……这个沉默寡言、如同利刃般的女人,记忆中关于“巴别塔的恶灵”,又是怎样的景象?
他端起水杯,指腹感受着温水的热度,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随意的探究:“阿斯卡纶。”
阿斯卡纶咀嚼能量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眼皮,那双深紫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以前的‘恶灵’……” 博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也会被那0.07秒的延迟,害死在谁的刀下吗?”
问题尖锐,带着一丝自嘲,也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那尘封的记忆铁匣。
阿斯卡纶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她缓缓放下了手中剩下半截的能量棒,目光没有立刻聚焦在博士的面具上,而是微微垂落,仿佛穿透了眼前热气氤氲的餐盘,穿透了金属的桌面,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充满硝烟与血腥气的时空。
餐厅里嘈杂的背景音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时间仿佛在她眼中拉长、回溯。
她的视线焦点变得模糊,餐厅暖白的灯光扭曲、褪色,被记忆深处一片冰冷、潮湿、弥漫着刺鼻源石粉尘和血腥味的切尔诺伯格废墟所取代。雨点冰冷地砸在残破的混凝土和扭曲的钢筋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瞬间刺入脑海:
她紧贴着冰冷湿滑的断墙,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融入黑暗。雨水顺着她深灰色的发梢滴落,混入身下泥泞的血洼。不远处,是整合运动临时构筑的、用废弃车辆和沙袋垒起的简陋防线,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幕中徒劳地扫射,映出守卫们紧张而疲惫的脸。更远处,是核心区模糊的巨大阴影,博士的目标。
“Scout,A组,坐标G7,三秒后点光源诱饵。b组,F3,同步声波干扰。c组,E5,待命,准备接替A组佯攻。重复,诱饵频率维持七秒,误差超过零点五秒,计划终止。”
六支精锐小队,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博士那非人般的精密计算下,在探照灯的死角、守卫换岗的间隙、甚至是敌人自己脚步声的掩盖中,悄无声息地穿梭。A组在预定坐标准时投出微型闪光弹,刺目的白光瞬间吸引了所有探照灯和火力!守卫的怒吼和枪声刚起,b组的定向声波发生器就在另一个方向炸响,刺耳的尖啸让敌人误判了主攻方向,阵型瞬间出现混乱。而就在这混乱达到顶峰的瞬间,c组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扑出,在敌人仓促调转枪口的刹那,又迅速后撤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紧接着,d组、E组、F组……轮番上演着同样的戏码,每一次都卡在敌人神经绷紧又松懈的临界点,每一次都只制造混乱而不做实质接触。整合运动的防线像被无数只无形的虫子啃噬,疲惫、混乱、恐惧在守卫中疯狂蔓延。
然后,就是那个身影。博士本人。他没有隐藏在重重保护之后,而是如同最精准的砝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了最危险的位置——整合运动防线侧翼一个刚刚被小队佯攻撕扯出的、极其短暂的火力真空区边缘!他暴露在探照灯余光的扫射范围下,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单薄,却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混乱敌人残余的注意力和火力!那一刻,阿斯卡纶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张拉满的弓,阴影的力量在体内咆哮,随时准备撕裂空间扑出去,用身体挡下任何可能射向那个疯狂身影的子弹或源石技艺!
她记得自己当时就潜伏在离博士不到二十米的一处承重柱倒塌形成的狭小空隙里,呼吸压到了最低,连心跳都仿佛停滞。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博士暴露在危险中的背影,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方向。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她却不敢眨眼。她看到博士在那短暂而致命的暴露窗口里,甚至从容地抬手,对着通讯器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Logos,目标点源石能反应炉,现在,震爆。”
紧接着,就是远处目标点传来的一声沉闷巨响和剧烈的源石能波动。混乱瞬间达到顶点!博士的身影在爆炸火光亮起的瞬间,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一片被阴影彻底笼罩的废墟豁口,消失不见。而直到他安全消失,阿斯卡纶紧握刀柄的手指才微微松开一丝,冰冷的刀锋上,不知何时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记得自己当时唯一的念头:疯子!一个把自己的命精确计算到毫秒,当成诱饵抛出去的、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冷静到非人的赌徒!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又急速退去。餐厅里炖菜的香气重新钻入鼻腔,暖白的灯光驱散了雨夜的冰冷与血腥。
阿斯卡纶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眼前餐盘里那半截冰冷的能量棒上。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博士以为她不会回答。
终于,她拿起水杯,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凉意,声音低沉,如同从冰封的河床深处传来,带着记忆沉淀后的粗粝感:
“以前的恶灵……”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描述,“…不会给任何人留下那0.07秒的机会。”
她的目光抬起,再次对上博士的面具。这一次,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冰冷的剖析,只剩下一种复杂难言的东西,像是冰层下封冻了太久、已经失去形状的火焰余烬,冰冷,却又带着一丝灼人的余温。
“他只会……” 阿斯卡纶的声音更沉,几乎微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把自己当成最精准、最致命的诱饵,算到最后一毫秒,赌到最后一口气。让别人……连为他挡刀的机会,都抓不住。”
她说完,不再看博士,低头拿起那半截能量棒,用力地咬了一口,机械地咀嚼着。仿佛要用这冰冷的能量,重新封存起那刚刚被撬开一道缝隙、流淌出滚烫岩浆的记忆冰河。
餐厅的嘈杂声浪重新涌了回来。博士面具后的目光,落在阿斯卡纶低垂的、紧绷的侧脸上,落在她握着水杯、指节微微泛白的手上。那句冰冷的评价——“连挡刀的机会都抓不住”——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某个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角落。
巴别塔的恶灵……原来在那些追随者的眼中,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幽灵吗?一个连守护都拒绝接受的、冰冷精确的赌命机器?
他低头,看着自己餐盘里那块色泽诱人的合成肉排,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刚才阿斯卡纶回忆时,那双深紫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抑的余温,比任何冰冷的刀锋,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