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红色的光,旋转着,切割着沉甸甸的夜。
那尖锐的鸣笛声,一声紧似一声,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段姣姣的耳膜里,又顺着神经一路贯穿到早已麻木的脚心。
车厢狭小,被这刺目的灯光和凄厉的声响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开。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橡胶制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金属和紧急时刻的冰冷铁锈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她整个人是僵的,像一尊被骤然冻住的粗糙泥塑,唯有那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箍着担架床上郑超那只垂落下来的手。
他的手指又冷又硬,触感陌生得可怕,仿佛握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刚从冰窖深处刨出来的石头。
她试图把自己微薄的热度传递过去,徒劳地搓揉着,可那点暖意只在她自己的指尖徘徊,丝毫渗不进他冰冷的皮肤。
他的脸在惨白顶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嘴唇微微张着,蒙着一层不祥的灰白。
每一次呼吸都极其微弱,像破损的风箱艰难地抽动着,每一次进气都像是从万丈深渊里往上拽,每一次呼气都轻飘飘地,随时可能彻底消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地包裹住她,挤压着肺里的空气。
那是一种灭顶的、全然陌生的黑暗,将眼前这个相伴了十十多年的男人,连同她自己熟悉的世界,一起拖拽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起初是滚烫的,滑过冰凉的脸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很快又变得冰凉。
泪水模糊了视线,担架上郑超那张青灰的脸在扭曲变形的水光里晃动。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股腥咸的铁锈味,试图把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压回去,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这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段姣姣,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段姣姣。
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飞驰的救护车里,对着不省人事的丈夫,彻底崩溃。
“家属!家属!”年轻护士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急促穿透段姣姣的悲鸣,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开粘稠的空气。
护士半个身子探进车厢,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快!他手机密码是多少?得赶紧通知他其他直系亲属!父母?兄弟姐妹?越快越好!还需要用手机验证一下。”
手机密码?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段姣姣混乱的悲伤。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通知亲属?是啊,这么大的事!她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手机…郑超的手机…密码…密码是什么?无数个数字组合在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碎裂。
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本能,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伸向郑超外套的口袋。
摸索了几下,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硬物。
她把它掏了出来——是他那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黑色的磨砂壳,边角处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底色。
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块无光的墓碑。
她用力地按下侧边键,屏幕倏地亮起,锁屏壁纸是儿子郑小磊去年夏天在篮球场上跳跃扣篮的瞬间,阳光灿烂,笑容飞扬。
然而此刻,这灿烂的笑容却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段姣姣的心脏。
屏幕中央,一个冰冷的白色方框跳了出来,静静地等待着。
密码?段姣姣的呼吸骤然急促。她死死盯着那个方框,大脑在恐惧和混乱的旋涡中艰难地搜寻着可能的答案。
结婚纪念日!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星火。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月十八号,金秋十月,桂花飘香的日子。
1018!她手指哆嗦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用力地点按下去:1…0…1…8!
屏幕毫无反应,那个白色方框依旧固执地悬在那里,像一个无言的嘲讽。
错误?怎么会是错误?!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信邪地又用力按了一遍:1-0-1-8!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一个冰冷的红色叉叉。
不是!不是这个!段姣姣的心猛地往下沉,像坠入了冰窟,女儿生日!暖暖的生日!六月七号!0607!
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飞快地敲击:0…6…0…7!
屏幕再次无情地闪烁,红色的叉叉像一滴凝固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依然错误!
“快啊!再想想!平时他常用什么密码?”护士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催促,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救护车猛地一个急转弯,段姣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顾不上疼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郑超的手机,那个他从不离身的黑色方块,此刻在她手中冰冷、沉重,像一个无法破解的魔盒,隔绝了她与外界求救的唯一通道。
无数个深夜,她看到他随手将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客厅的茶几上,或者床头柜上。
有时她想拿起来看看时间,他总会不经意地伸出手,轻轻一挡,或者干脆自己拿过去点亮屏幕。
那个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她从未深想,只觉得是男人那点无伤大雅的小习惯,一点可笑的隐私空间罢了。
甚至偶尔调侃他:“怎么,手机里藏着小金库还是小情人啊?”
他也只是笑笑,从不解释,眼神里似乎总有点她看不懂的、一闪而过的东西。
那些被忽略的瞬间,那些倒扣的手机屏幕,此刻化作无数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冰冷的猜忌,混杂着对丈夫生命垂危的巨大恐惧,猛地冲垮了她最后的堤防。
段姣姣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郑超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上,压抑的呜咽瞬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