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元景立于聚义厅中央,耳中犹自轰鸣着那震天动地的“反贪官!反暴政!反分裂!重塑乾坤!”的怒吼。九十几位草莽豪杰,个个怒目圆睁,刀剑出鞘,那汇聚的杀气与决绝,几乎凝成实质,将他这个朝廷太尉死死钉在原地。他手中那卷明黄的诏书,此刻轻如鸿毛,更冷如寒冰,在这沸腾的怒火与冰冷的宣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仿佛一戳即破的废纸。
宗泽的忧虑,果然一语成谶。这梁山泊,早已不是寻常草寇啸聚的山寨。王伦那番话,字字句句,如重锤般敲在他的心上,敲碎了朝廷最后的幻想,也敲醒了宿元景内心深处不愿正视的黑暗。那些被王伦一一历数的滔天罪恶,他何尝不知?只是身居庙堂之高,或为自保,或存侥幸,或感无力,总是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以为能用招安的蜜糖暂时封住这汹涌的火山口。今日亲见,亲闻,他才真正明白,这火山口下积压的,是足以焚天灭地的民怨熔岩!
王伦的目光依旧如电,穿透了他强装的镇定。宿元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知道,再多言语在此刻都是徒劳。他艰难地合上那卷无人接旨的敕书,动作僵硬,仿佛捧着的不是天子诏命,而是千斤重担。他对着王伦及满厅杀气腾腾的头领,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王寨主及诸位头领所言,振聋发聩。宿某……今日领教了。招安之事,权当宿某未曾提及。叨扰贵寨,就此告辞。”
他不敢再看那些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眼神,转身,步履竟有些蹒跚。朱贵沉默地在前引路,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重新踏上快船,驶离金沙滩,那巍峨的梁山轮廓在烟波中渐渐模糊。来时,他还怀揣着一丝替朝廷收服强梁的期冀;归时,心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沉甸甸的忧虑。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他眼中不再是虚妄的口号,而是插在腐烂朝廷心脏上的一杆标枪,醒目得刺眼。
当宿元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地踏入济州官衙时,宗泽早已在书房中等候多时。看到宿元景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失落,宗泽心中便已了然。他屏退左右,亲自为宿元景斟上一杯热茶。
“太尉……辛苦了。”宗泽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了然。
宿元景接过茶,指尖冰凉。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宗大人……你所说不错。梁山……绝非寻常贼寇可论。我此行……无功而返,不,是惨败而归。”
他放下茶杯,将梁山之行所见所闻,巨细靡遗地向宗泽道来。从官道上扶老携幼、面黄肌瘦却眼神执拗地涌向梁山的流民,到东山酒店外那秩序井然、粥浓药备的赈济场面,再到聚义厅内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以及王伦那番如同讨贼檄文般的厉声质问和最后那石破天惊的“反贪官!反暴政!反分裂!”的宣言,还有那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宿元景的语气,从最初的沉重描述,到后来愈发激动,仿佛要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震撼与冲击,尽数倾倒出来:
“宗大人!你是没看到那粥棚!‘插筷不倒’绝非虚言!数十口大锅,热气腾腾,粥米浓稠得如同糊糊!那些喽啰……不,那些梁山之人,分发、施药、维持秩序,竟比官府小吏还要井然有序!流民排着长龙,眼中不是死气,是活气!是盼头!这哪里是贼巢?这分明是……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朝廷的赈济文书堆满了案牍,可哪一处,能及得上这‘贼巢’半分用心?半分实效?!”
他猛地站起,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情绪激荡难平:“还有那聚义厅!九十几条好汉,个个如狼似虎!王伦那番话……字字如刀,句句泣血!他历数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高俅、杨戬之罪,桩桩件件,哪一件是诬陷?哪一件不是天下皆知?他直斥今上……沉溺书画,荒废朝政,穷奢极欲,坐视奸佞横行,坐视生灵涂炭!他问得好啊!此等昏君在上,此等奸贼当道,榨骨吸髓,视民如仇!仅凭一纸赦罪招安的诏书,赏几个芝麻绿豆的官衔,就想让他们俯首帖耳?就想抹平这血海深仇?就想填平这人间地狱?!”
宿元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愤:“他们喊的是‘反贪官!反暴政!反分裂!重塑乾坤!’他们喊的是‘不反,大宋必亡!’宗大人!我……我当时只觉得手中的诏书,轻飘飘的,仿佛一片枯叶,随时会被那滔天的声浪撕得粉碎!我站在那儿,像个傻子!像个笑话!朝廷的脸面,天子的威严,在那聚义厅里,被踩得粉碎!”
说到最后,宿元景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他不是为招安失败而沮丧,而是为这残酷的对比,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为那无可救药的朝廷中枢,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恐惧。王伦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大宋必亡!”
宗泽静静地听着,脸色铁青,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宿元景的描述,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甚至更加触目惊心。梁山的行动力和凝聚力,远超他的想象。王伦的洞见与决心,更让他心惊。这不是简单的草寇造反,这是真正看到了天下病灶,并决心以血与火来“重塑乾坤”的狂澜!
良久,宗泽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民心……已失啊,宿太尉。梁山赈济,是活命之恩;朝廷苛政,是催命之符。王伦振臂一呼,道尽天下黎民之痛、忠义之士之愤!他这‘三反’,戳破了脓疮,也点明了死穴。朝廷若再不痛下决心,剜肉去腐,这‘大宋必亡’……恐非危言耸听。”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济州,乃至京东路,已是火药桶。下官会尽力弹压地方,约束军纪,但……太尉,朝堂之上,万望你据实以告!哪怕……哪怕只言片语能触动天听,亦是万民之福!”言罢,他对着宿元景深深一揖。
宿元景看着宗泽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悲壮,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宗泽能做的,也仅仅是延缓这火药桶爆炸的时间罢了。真正的症结,在千里之外的东京汴梁,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
回到繁华如梦的东京汴梁,宿元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城内的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与官道上流民的枯槁、梁山泊的肃杀,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刺目的对比。他无心欣赏这虚假的盛世景象,怀着沉重如铅的心情,稍作整顿,便立刻求见天子。
延福宫,这座徽宗皇帝最爱的园林式宫殿,此刻依旧仙乐飘飘,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珍禽异兽悠然漫步,一派人间仙境的模样。宿元景在宫人的引导下,穿过重重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气和一种慵懒奢靡的气息。
在一处临水的精舍内,他终于见到了大宋天子——道君皇帝赵佶。皇帝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道骨仙风的鹤氅,正斜倚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面前一位宫廷画师新绘的《瑞鹤图》小样。他手指修长,轻轻拂过画上栩栩如生的仙鹤,眼神专注而沉迷,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这纸上丹青来得重要。案几上,随意堆放着几卷奏章,显然未曾翻阅。
“臣,宿元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宿元景强压下心头的翻涌,依礼拜倒。
“哦,是宿卿回来了?”赵佶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宿元景,语气随意,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平身吧。梁山招安之事,如何了?那王伦可曾感激涕零,叩谢天恩?”他顺手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入口中,姿态闲适,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宿元景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腹中反复思量的话,清晰而沉重地禀报出来:“启奏陛下,臣奉旨招安,然……梁山泊主王伦,桀骜不驯,非但不接诏书,反而……反而当众抗旨,口出狂言,煽动群贼,其心……已反!”
“反了?”赵佶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雅兴的烦躁,“哼,区区草寇,不识抬举!朕赦免其罪,许以官爵,已是天恩浩荡!他竟敢……”他挥了挥手,像要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罢了罢了,既然冥顽不灵,着枢密院发兵清剿便是。童贯何在?此事交他处置。”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而是处理一件失仪的小事。
宿元景看着皇帝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梁山赈济流民的场景,聚义厅内那震天的怒吼,王伦字字泣血的控诉,还有宗泽那悲怆的眼神,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身为臣子的谨慎。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悲愤:
“陛下!容臣详禀!那梁山泊,绝非寻常草寇!臣亲眼所见,自济州至梁山泊,官道上流民如织,扶老携幼,皆往梁山!为何?盖因梁山在其酒店之外,广设粥棚,施以浓粥,稠可立箸!更设医棚,施药诊病,活人无数!其组织之严,耗费之巨,用心之深,远胜地方官府!流民得活,视梁山为生路,视‘替天行道’为明灯!此等景象,汴梁城外可有?!朝廷赈济文书堆积如山,可有一处能及梁山十之一二?!”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呐喊:“臣入梁山聚义厅宣旨,那王伦拒不受诏!他……他当众历数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高俅、杨戬等祸国殃民之大罪!卖官鬻爵,括田害民,媚外欺内,奢靡无度,残害忠良……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天下怨声载道!他更……更直斥……”宿元景的声音因恐惧和激愤而有些哽咽,但依然咬牙说了出来,“斥陛下……沉溺书画,荒废朝政;穷奢极欲,耗尽民脂;不修武备,坐视边患!致使天下疲敝,苍生倒悬,神州陆沉!”
精舍内的仙乐似乎停滞了一瞬。侍立的宫女宦官们吓得脸色惨白,深深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连那画师也惊得画笔掉落在地。
赵佶脸上的慵懒闲适终于彻底消失了。他猛地坐直身体,脸色先是涨红,随即变得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戳中痛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心虚。他指着宿元景,手指颤抖:“你……你大胆!宿元景!你……你竟敢……竟敢转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污蔑宰辅,诽谤……诽谤于朕?!”他的声音尖利,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全无帝王威严,更像是一个被踩了尾巴的懦夫。
宿元景豁出去了,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有声,悲声道:“陛下!此非臣之言,乃王伦当众所言!聚义厅内,九十几名贼首齐声应和,声震屋瓦!他们高呼‘反贪官!反暴政!反分裂!重塑乾坤!’高呼‘此等朝廷,此等世道,不反,大宋必亡!’陛下!此非一寨之叛,实乃天下之怨聚于梁山!王伦之言,虽大逆,却……却道尽了海内沸腾之民怨!句句如刀,直指朝廷积弊!陛下若再不警醒,整肃纲纪,严惩六贼,罢花石,息括田,抚恤黎庶……恐……恐变生肘腋,祸不远矣!那梁山,已成燎原之势,绝非童枢密轻易可剿!望陛下明察!速做圣断啊!”
宿元景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将一路所见所闻所思的恐惧与忠告,尽数倾泻而出。他希望能用这最后的呐喊,震醒这位沉溺在艺术与道教幻梦中的君王。
然而,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赵佶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他并非完全不懂宿元景话中的严重性,那“大宋必亡”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他享乐的灵魂深处,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他更强烈的感觉是恐惧——对王伦竟敢如此赤裸裸指责他的恐惧,对那“反”字背后所代表的暴烈力量的恐惧,对宿元景此刻不顾一切、近乎指责君父的恐惧!这份恐惧迅速压过了那丝微弱的警醒,转而化为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和急于逃避的懦弱。
“住口!住口!”赵佶猛地抓起案几上一个精美的定窑瓷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反贼!都是反贼!那王伦是反贼!你……你宿元景,竟敢替反贼张目,在此咆哮宫阙,危言耸听,离间君臣!你……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宿元景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什么民怨沸腾!什么大宋必亡!妖言惑众!定是那梁山贼寇给你灌了迷魂汤!朕……朕看你是老糊涂了!被那些草寇吓破了胆!滚!给朕滚出去!”
他像一头受惊又羞怒的困兽,只想立刻将这刺耳的声音和可怕的事实驱离他的“仙境”。他甚至不敢,或者说本能地拒绝去深想宿元景话语中的真实分量。面对赤裸裸的、指向他本人的尖锐控诉和亡国预警,这位大宋天子展现出的,只有胆怯的暴怒和懦弱的逃避。
“陛下!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句句肺腑……”宿元景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滚!朕不想再听!”赵佶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来人!将宿元景给朕轰出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入宫奏事!梁山之事,朕自有主张!再有多言者,以同党论处!”
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立刻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架起跪在地上的宿元景,粗暴地向外拖去。
宿元景没有挣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位瘫坐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眼神惊惧慌乱、再无半分仙风道骨、只剩下一个被戳破幻梦后色厉内荏的胆怯君王的道君皇帝。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忠忱,所有的期冀,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他被拖出精舍,拖离那依旧仙乐飘飘、花香馥郁的延福宫。身后,传来赵佶气急败坏、带着惊惶的吼声:“快!快传蔡京、童贯、梁师成!还有……把李彦也叫来!反了!都反了!他们想干什么?!”
夕阳的余晖,将巍峨的宫墙染上一层如血的金红。宿元景踉跄地走出宫门,怀中的招安诏书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他抬头望向那暮色四合下,依旧灯火璀璨、笙歌隐隐的皇城,只觉得那是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王伦那雷霆般的声音,再次在死寂的心中轰然炸响,带着宿命般的回音,冰冷地宣告:
“此等朝廷,此等世道,不反,大宋必亡!”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御街。宿元景佝偻着背,身影在巨大的宫墙阴影下,显得渺小而孤寂,一步一步,融入了东京城华灯初上的、虚假的繁华夜色之中。他知道,自己带回来的真相和警告,连同那份无人接旨的诏书,都已被那座宫殿的主人,像丢弃垃圾一样,彻底地抛弃了。而大宋的命运,也在这抛弃中,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