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蓟城。
“秦都督!”罗成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讥诮,“‘兵将轮调制’?三年一迁?调老子去岭南吃瘴气?去江南看软骨头们绣花?!放你娘的狗臭屁!”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身侧的紫檀木椅扶手上,“咔嚓”一声,坚硬的扶手竟被生生拍裂!
“幽州军!自父帅起,就是一口刀!刀把子就得握在认路的人手里!老子们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跟突厥崽子、跟高丽棒子、跟辽东的野人,刀头舔血十几年!尸骨堆起来比蓟城墙还高!流出去的血能灌满半条桑干河!现在倒好!”他戟指帅案上的虎符,双目赤红,“朝廷一道狗屁文书,就想把刀把子拿走?把老子们当什么了?擦屁股的草纸吗?!”
“罗成!放肆!”秦陌身后一名中枢系将领厉声呵斥。
“老子就放肆了!怎么着?”罗成豁然转身,对着那将领咆哮,“有本事现在就把老子砍了!看看外面的兄弟答不答应!看看这幽州的天,会不会塌下来!”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帐外,“听听!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那是幽州儿郎的血在烧!是魂在吼!”
帐外,数千悍卒似乎感应到帐内的冲突,齐齐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却如同闷雷滚过的低吼:“吼——!”吼声撞击着营帐,震得帐内灯火摇曳,灰尘簌簌落下。
秦陌敲击桌案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
“罗成,”
“你口口声声幽州军魂,口口声声尸山血海。本将问你——”他缓缓站起身。
“这魂,是谁的魂?是罗家的私魂?还是大隋的金鳞军魂?”
“这血,是为谁而流?是为罗家流的?还是为陛下、为朝廷、为身后万千大隋子民流的?!”
“这尸骨堆起的城墙,守的是罗家的幽州?还是大隋的北疆国门?!”
罗成一时语塞。他身后的将领们眼神也开始闪烁。
“兵将轮调,乃国策铁律!”秦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防的是什么?防的就是拥兵自重!防的就是门阀割据!防的就是——有人把这大隋的北疆,当成了自家的后院!把为国效死的将士,当成了看家护院的私兵!”他猛地一拍帅案,那枚幽州虎符被震得跳起!
“罗成!本将令你——即刻交出幽州虎符左半!点齐本部亲兵,三日后,启程赴任——安南都护府行军司马!”
“安南?蛮荒瘴疠之地?!”罗成彻底炸了!极度的羞辱和愤怒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交虎符?休想!”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秦陌,“秦陌!你不过仗着监国宠信,一个乳臭未干的独臂小儿!也配在幽州地界发号施令?虎符在此!”他竟从怀中掏出那枚属于他的左半虎符,狠狠摔在脚下!发出“当啷”一声刺耳的脆响!
“有本事,就踩着老子和外面几千幽州兄弟的尸体,把它捡起来!”
“保护都督!”中枢系将领瞬间拔刀,寒光迸射!
“跟狗日的拼了!”罗成身后的幽州将领也纷纷抽刀!
大帐之内,刀光剑影,杀气弥漫!一场火并,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名浑身浴血、背插三支狼牙箭的朱雀部信使,踉跄着冲破帐外亲兵的阻拦,扑倒在帅案前!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染血的羊皮,嘶声力竭:
“都督!急报!罗…罗成将军麾下…飞熊营都尉赵猛…昨夜率三百亲兵…突袭…突袭玄武阁设在桑干河渡口的军械转运仓!杀…杀我守卫信使十七人!劫走…劫走新制鳞纹陌刀三百柄!强弓两百张!弩箭五千支!现…现正盘踞于城西三十里黑风寨!扬言…扬言‘清君侧,诛秦陌’!”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帐!连罗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呆立当场!赵猛是他的心腹爱将,飞熊营更是他的绝对嫡系!劫军械?杀信使?清君侧?这…这是坐实了谋反!
秦陌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他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握住了斜倚在帅案旁的那柄——刀身暗刻鳞纹、刃口隐现血槽的巨型陌刀!
“呛啷——!”
陌刀出鞘的龙吟,瞬间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他单手擎刀,刀尖斜指地面,一步一步,走向呆若木鸡的罗成。
在罗成惊恐放大的瞳孔中,在帐内所有人骇然的目光里,秦陌走到帅案旁。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枚虎符,只是将手中陌刀高高举起!刀身反射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大帐!
“罗成!”秦陌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彻骨,却又带着一种焚尽八荒的暴怒,“纵容部将,劫掠国械,屠戮信使,聚众谋反!此罪——当诛九族!”
话音未落!
“轰——嚓——!!!”
秦陌独臂擎刀,挟带着风雷之势,狠狠劈下!目标——不是罗成,而是他面前那张巨大的、象征着幽州军权的紫檀木帅案!
秦陌收刀而立,看也不看倒塌的帅案,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幽州将领,最终定格在面无人色的罗成脸上:
“军魂?本将今日便教尔等认认——何为寒衣军魂!”
“寒衣军魂,在令!在行!在忠!”
“在陌刀所指,挡者披靡!”
在军法如山,逆者——皆斩!”
他猛地转身,独臂擎刀,大步走向帐门!厚重的门帘被他用刀尖猛地挑开!
帐外,数千幽州悍卒依旧肃立。
秦陌立于帐前高台,目光扫过校场数千双眼睛,声音如同滚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卒耳边:
“金鳞卫!只有一种魂!”
“听令——!”
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卸——甲——!”
“卸甲!”
“卸甲!”
中枢系的将领们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朔风卷过旌旗的猎猎声。
一秒…两秒…
终于,一个站在前排的老兵,颤抖着,解开了自己胸甲的皮扣。“哐当”一声,沉重的寒衣软胄掉落在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数千幽州悍卒,在秦陌的威压和“谋反”铁证的震慑下,终于低下了桀骜的头颅,卸下了象征抵抗的甲胄!
罗成被拖出大帐,面如死灰。等待他的,将是朱雀察院最严酷的审讯和最严厉的惩处。
当夜,黑风寨火光冲天。秦陌亲率金鳞卫最精锐的“陌刀营”,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山寨。劫掠军械、屠戮信使的赵猛及其三百死党,除少数被擒,余者尽数伏诛!染血的鳞纹陌刀和强弓劲弩被悉数夺回。
三日后,蓟城西郊,军功田授田仪式。
这里原本是罗家的部分私田和一片无主荒地,依新制被收归国有,划为“军功田”。土地刚刚平整过,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
高台之下,肃立着数千名参与了平定黑风寨之乱或在日常戍边中累积功勋的金鳞卫士卒。他们已重新披甲,但眼神中已无三日前的桀骜,多了几分敬畏与期盼。
一名玄武阁的吏员,手持厚厚的名册和地契,高声宣读着第一批获得“军功赎田”资格的士卒名单及所授田亩位置、大小。
“…骁骑营校尉王振,阵斩敌酋三级,授永业田二十亩!位置:丙字区,东七垄!”
“…陌刀营什长李铁柱,黑风寨之战先登,授永业田十五亩!位置:丁字区,南三垄!”
“…戍边老卒周大牛,累积军功,授永业田十亩!位置:戊字区,西头第一垄!”
被念到名字的士卒,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中,激动地出列,从玄武阁吏员手中接过那张盖着四象纹官印、象征着真正属于自己土地的田契。有人忍不住当场亲吻那粗糙的桑皮纸,有人则紧紧攥着,热泪盈眶。
当念到一个名字时,台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窦建德部降卒,现金鳞卫戍边卒——孙老栓!累积军功,授永业田八亩!位置:己字区,北五垄!”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刀疤和风霜痕迹的老兵,颤巍巍地从队伍后排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半旧的寒衣软胄,走路还有些跛。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自己的名字,浑浊的老眼茫然地望向高台。
玄武阁吏员将田契递到他面前。孙老栓伸出粗糙的手,颤抖着,却不敢去接。他抬起头,看着高台上的年轻都督,又看了看手中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秦陌的目光落在这个老兵身上。他认出了这身旧甲,那是整编窦建德降卒时分发的。
孙老栓终于鼓足了勇气,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高台,对着秦陌,也对着这片即将属于他的土地,发出了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呐喊,喊声中带着浓重的乡音,更带着压抑了半生的悲怆与感激:
“将军!俺…俺孙老栓!原先是窦王…啊不,是窦建德帐下一个小卒!刀头舔血,浑浑噩噩大半辈子!没给爹娘挣下片瓦,没给娃儿留下寸土!临了临了,骨头都快埋进土里了…” 他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砸在脚下的新泥里。
“…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有块自己的地!能传给俺那没爹的孙儿!让他…让他不用再像俺一样,给人当刀使,当狗杀!”
他猛地跪下,不顾地上的泥泞,将那卷田契死死按在心口,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泣不成声:
“寒衣…寒衣没负俺!没负俺这个…前朝的降卒啊——!”
秦陌看着台下跪在泥泞中痛哭的老兵,缓缓举起右臂,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田野:
“金鳞卫将士,听令!”
“凡我袍泽,无论前尘!有功必赏,有田可依!”
“此田,乃尔等用血汗功勋所赎!乃朝廷信诺!乃寒衣军魂所系!”
“拿起你们的陌刀,守好你们的田!守好你们身后的——家!”
“诺——!”
数千将士,无论出身,无论新老,齐声应诺!声浪如同雷霆,滚过新翻的田野,直冲云霄!
孙老栓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紧紧攥着田契,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标注着“己字区,北五垄”的土地。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润的、带着青草根茎的泥土,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的微涩,涌入他衰老的肺腑。
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脸上,泪水混着泥土,却绽开了一个近乎孩童般纯粹的笑容。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能埋…能埋进自家田里…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