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九哥，”迎春的呼吸略微不畅，音色也微带了点儿甜和腻，“这样似乎……”
她斟酌了下措辞，微红了脸：“不太雅？”
“也许，你的……‘觉得’是对的……”
常度语气很明显地不自然，院子里的喧闹越来越大声，手上取迎春发上簪环钗饰的动作也乱起来。
他没戴过这么多，不知道女子卸钗繁琐。
“我尽量快一点，你别动……”
迎春微凝了眉，常度贴身侍奉的连个丫头也没有，自然没干过这种活计，手上没有轻重。
她龇着牙，如果有面镜子，一定能照出她的狰狞——常度揪断了她好几根头疼。
一头及膝的秀发披散下来，有些部分因绾着髻子而卷曲，一道青瀑飞流直下，垂在一片罩着雪白纱的青裙上，显出她身姿袅娜，也细细弱弱。
迎春低着头，不敢再去看常度，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以为，常度把发簪插上就完事了。
而女子这般披发的姿态，古诗里写“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是很私密暧昧的。
常度的手虚虚笼着，抓了一把发丝，又散落了一把，手忙脚乱。
金累丝镶红蓝宝石双喜簪的簪挺被他咬在嘴里，迎春闭着眼也觉得自己好像又穿进了什么不得了的艳情话本子里头了。
“你快点……有人来了，我自己来吧！”
她忍不住自己掀了一缕头发，在头顶又和常度的手指打起架来。
“我自己来吧，九哥的好意，撄娘心领了。”
“我不要你心领，我要你的头发领……你别动，就快好了……”
常度好不容易把那满满一大把头发总到了一块，正往头顶中心略偏后脑勺的位置按着男子的发式缠起一个大发髻。
迎春越催，他越紧张，外面的脚步声也快要踏上台阶了。
一步，两步……
“咳……”
两声或苍老或沉重的咳嗽不约而同地响起，脚步踢踏杂乱，推搡着倒退，约停在台阶以下销声匿迹了一息。
“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卢涉颤抖着花白的胡须，还穿着在政事堂议事时的朱红官袍，长了斑纹的手指把记了几笔谈话要点的象牙笏丢到了地上。
屋子里，被常度的袖幅挡着，迎春还是狠命地低了头，活似私通被抓了奸。
搁红楼里，女孩儿们未婚之前，心里是不能肖想任何男女之情的。世家贵族出身的好女儿，上有父母宗族，身边服侍的嬷嬷丫头无数，读书识礼，礼教刻在骨血里与生俱来一般自然。
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的。
只是她来了这个民风还算开放的架空世间，起初也因为过分保守而被诟病，慢慢少不得入乡随俗学“林妹妹进贾府”把不合家中之式的一一改过来。
但眼下情形说不清道不明，在外人看来他们这样的举动，想象要比实际狎昵。
而常度也被惊得牙齿一咯噔，簪子差点就照着迎春太阳穴戳下去，得亏他牙齿反应快，又给咬住了。
“常某给妹妹行及笄礼，正愁没人观礼……可巧卢尚书、曾御史这就来了。”
咬着发簪，嘴巴不能张大，发音便含糊，他自己也不知道支支吾吾说的什么。
毛毛躁躁缠好了发髻，因就站在门口，没有梳子，常度用指抓抓起来的鬓发到底毛茸茸的。
他瞧着不甚满意，不过第一次，和这么多头发缠斗，也算赢了。
“长亭……”
常度拿下唇间咬着的簪子，放大声叫人：“卢尚书、曾御史是来观礼的？你怎么替我待客的？就让两位大人干站着？宗管家呢？你不会招待贵客，就跟着家里积年的老人家多学学！”
他的眼还是端端正正没有离开迎春发顶，脚底甚至偷偷摸摸再凑近了一步，举着簪子比划。
“疼……你就说，我是第一次……”
迎春和阶下的兵部尚书卢涉、监察御史曾无畏同时眼前一黑：常度你礼貌吗？你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可以闭嘴的！
卢涉一大把年纪，曾无畏血气方刚，多少是过来人。迎春上辈子虽然有经验，但还是这辈子被纪绿沉撺弄着误看了几本艳情话本慢慢悟了。
常度拿着簪子在发髻缝隙里乱戳。
院子里，长亭垂手站在卢涉、曾无畏后头，前一刻他和老管家宗襄好说歹说拦着两位朝廷差来的官爷，也是心肝儿颤。要是郡王在家，兵部尚书、监察御史……哪一位不是常家求之不得的座上宾？
也就是主子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回怎么着他都觉得他家主子玩脱了。
被拉着强行入戏的女娘可不是打杀发卖的丫头婢妾，那可是先太子亲手托付常家的平阳贾氏遗孤、当今天子最宠爱的九公主的侍读，他们家老夫人也极心疼看重，据说给相看的未来夫婿里头还有齐王纪唯繁这般近亲宗室。
“淮西战局风云变幻，此前小常节度无诏私自回京，于万寿救驾，也算功过相抵。当下朝廷三催四请令节度返回唐州前线，节度置若罔闻，反在府中与婢妾厮混，敢问小常节度可是惧了吴元琦那厮！”
监察御史曾无畏指天画地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万寿节那日没喷到太和帝脸上的唾液星子，这回如愿给太和帝的宠臣爱将常度补上了。
别看监察御史正八品的官不大，那一身绿袍子随便走朱雀大街上都能遇见好几个，但架不住人家职权大啊。朝廷内外官吏皆要接受御史监察，百官忌惮，再进一步，上谏昏君，下骂谗臣。
尤其如今当政的裴相裴渡是御史中丞出身，以直言极谏着称，最欣赏曾无畏这种百折不挠的二杆子愣头青。
关键时候放出来咬人，一咬一个准。
“小常节度乃绥西郡王幼子，郡王汗马功高，常家英烈传名，节度安心做个膏粱纨绔，靠先人恩荫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咱也无话可说！胸中无韬略，又何苦揽那瓷器活儿，误了国家削藩大计不说，自家父兄从此也可遗臭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