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九殿下……”
御医们还是推搡，太和帝狠狠掼下一尊插着柔弱柳枝的天青釉玉壶春瓶。
围着天子的诸人均被君王一怒震得一颤，御医顷刻竹筒倒豆子。
“启禀圣上，启禀九殿下……贵妃娘子头部受到重击，外伤擦些伤药，不日便可痊愈。”
“只是……”
“贵妃脑袋里血瘀阻滞，醒来后怕是会形同小儿……”
御医们说完，脑袋齐刷刷在地砖上重重一磕，宁愿自个也砸成个傻子。
“永嘉呢！”
太和帝捶着坐榻，御医和宫侍们头颅垂得更深，仿佛天子的举动给他们一个个判处斩刑，一时间人头滚滚。
“瞧老奴这什么记性？怎么把这茬事儿给忘了！”包玉啪啪拍了两下粉白滋润的面颊，声气圆润，听着便叫人舒坦。
“大殿下给内教坊使递了消息，想是今儿进宫为圣上万寿排演歌舞。贵妃娘子伤已至此，不能复原，这讨圣上欢心怎又能再少一人？大殿下一片志诚孝心，还请圣上怜爱。”
自从十年前成贵妃入道，太和帝身边在他暴怒之际还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剩了包玉一人。
几句话全从太和帝角度考虑，永嘉长公主又是太和帝第一个孩子，当年曾破除朝野对天子子嗣方面的谣言，意义非凡。
况永嘉前些年和驸马相处着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朝臣尤其她母家清河崔氏，论法理论道统统统偏向世家出身的驸马。
“着人去看看在哪儿排舞，且先唤她来。”太和帝被打动了老父亲情怀，和声道。
长生殿里压抑的气氛解除，御医也放宽了心，有的商议成贵妃后续的治疗情况，或针灸或按摩或用药，有的提着药箱跪在太和帝脚下，检查天子是否被碎瓷及剧烈的捶打伤到。
迎春挪去东阁的角落，远瞧着纱帘里影影绰绰的成贵妃崔玄素。
锦被盖到脖子以下，白纱布前前后后在脑袋上缠了一周。
她其实并不能够看见什么，传闻中贵妃风华，随着那脑后的伤口，从今以后都埋在过往里。
“殿下，我替您一会儿。”迎春移到纪绿沉身边，接过纪绿沉捧的传奇集子。
纪绿沉读完了一篇，正好翻到下一篇，题名《古镜妖》。
镜妖又称井妖，写书人编得像模像样，国朝初年宰相萧咏藻的婢女遗落一面铜镜在井中，年久日深，镜子幻化成一红衣妖冶少女，摄人魂魄以致溺水身亡。
到了神宗开平年间，有一书生自恃定力，看中此宅幽静，赁居读书。书生亦曾于井中见美人红袂半举，巧笑倩兮，险不能自持。后来镜妖叩门，自陈为井中毒龙辖制，不得已害人性命，而所害之人则本身心存贪念，如郎君正人君子必不为妖力勾魂夺魄云云。
大抵类似于书生救风尘，而后仕途平顺又得美人相伴，既富且贵的一生。
迎春快速浏览，用自己的话重述，娓娓道来。
她想，贵妃若有知觉，也许知道她这一点小心思。她是纪绿沉之外的，另一个女孩。
叙说的同时，迎春不可避免想起前世有一年庆元宵，听完了戏，贾府门下常走动的两个女先儿来说书。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一猜一个准，都是些才子佳人的套子，编书人的白日梦，把人家女孩儿说得那样坏，见个清俊男人就想终身大事。
那么贵妃呢？
名传天下的贵妃，她的故事是哪一种呢？
坊间流传的都是贵妃如何宠冠六宫，可贵妃做小女孩儿时，又是怎样的呢？
太史令李见微给纪绿沉授课，她跪坐在侧旁听了一嘴：贵妃天资灵敏，好学沉静，名花解语。
着实与平素明里暗里听到祸国殃民之类的讥讽大不相同。
迎春分眼去瞧拔步床案几上堆如山积的书卷，纪绿沉和顾盼一轴一轴整理，顾盼提了几个关键词，迎春估摸是问要不要把趁机把永嘉长公主拉下马。
纪绿沉摇头。
她不知道纪绿沉出于何种目的拒绝，但迎春自以为是理解，倘若换她，即便永嘉长公主是害她“娘”痴傻的元凶，即便永嘉长公主对她丝毫不假辞色。
她也会无底线退让。
这世间，被丈夫拳脚相加的女子，不止她一个贾迎春。
安靖长公主是天子幼妹，永嘉长公主是天子长女，敢问苍天饶过谁？
痛……痛，实在太痛了。
那些挥来的拳头历历在目，隔着前世今生，无论瓦砾明珠，一例击破女孩子们最天真的幻想。
奉命去召永嘉长公主的小内官回来，捧着一张纸笺胳膊腿发颤。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反了反了！”太和帝把纸笺拍在手边的紫檀海棠形花几上，“谁陪着她？是哪个胆子大写的这破诗来糊弄朕！”
迎春握着书的手一哆嗦。
诗当然不是她写的，但和她有关。
她是纪绿沉伴读，跟着公主混，上京贵女的赏花宴赏雪宴没少参加，饮酒行令一回生二回熟不在话下。输了阵，她讲过的故事引用的诗词有好事者编过集子。
唐太宗徐贤妃那首小诗不过其中之一。
永嘉长公主今天用来，也还应景。
在包玉为太和帝顺好了胸口的气，好话说了一箩筐后，太和帝也预备起驾去承香殿看望这位不省心的闺女儿。
“迎娘，你也去。”
纪绿沉吩咐，迎春俯首称“是”。
她走到明间时，一只橘黄皮毛的狸猫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两只前爪一扑，牢牢勾住了她杏色裙摆。小猫仰着脑袋“喵呜喵呜”叫唤，毛茸茸的尾巴尖儿轻轻摇晃，碧琉璃似的眼珠望着她，似乎依依不舍。
迎春小心蹲下来，试着把猫爪子从裙上摘下来。
她前世今生都没有养过此类爱宠，似乎很不得法儿，毛茸茸的爪子趾甲张开，在裙子四经绞罗的肌理间抓挠得更甚。
“橘颂倒是很喜欢二娘子呢！”思棋冷眼迟疑了一息，弯下腰抚了抚猫猫后背，一把将猫咪抱在怀里，送迎春出长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