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呕——！”
假山石堆的缝隙里，小六子林天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石头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太…太可怕了！
他蜷缩在这个相对隐蔽的石缝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透过石缝的间隙，外面那副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正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狠狠砸进他从未经历过风雨的稚嫩心湖！
声音，是首先撕碎他心防的利刃。
那不再是隔着护山大阵听到的、模糊的警报嗡鸣，也不是思过崖上偶尔传来的野兽嘶吼。
那是震耳欲聋的、如同无数面破锣在耳边同时被砸碎的轰鸣！法宝碰撞的刺耳锐鸣！法术爆炸的沉闷巨响！妖兽濒死的凄厉哀嚎！同门师兄师姐受伤或倒下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敌人那充满癫狂和贪婪的怪笑与嘶吼！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孔不入的、狂暴的声浪洪流，狠狠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大脑，让他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紧接着，是那无处不在、浓烈到令人窒息作呕的气味。
硫磺的刺鼻、焦糊的呛人、草木燃烧的烟熏…这些还算好的。
最让他肠胃翻腾、灵魂颤栗的，是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那味道无孔不入，钻进他的鼻孔，粘在他的皮肤上，甚至让他感觉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腥甜！混合着魔气的阴冷腐臭、妖兽的腥臊膻气、还有百毒谷那些毒雾散发的甜腻恶臭…形成一种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昏厥的、地狱特有的“芳香”。小六子感觉自己的嗅觉神经都快被这混合毒气腌入味了！
最后，是那透过石缝，如同噩梦般强行挤入他眼帘的景象。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破碎的天空！那道狰狞的、如同地狱通道般的黑色魔气光柱依旧贯穿着苍穹，将清虚观映照得一片幽绿鬼魅。护山大阵碎裂的灵光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毫无遮拦的、被魔气侵染的残月，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人间惨剧。
他看到了燃烧的殿宇！丹房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是他曾经“借”过“烤地瓜”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舔舐着木梁的贪婪火舌。藏经阁方向也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禁制破碎的脆响，那里有他撕了《清静经》折纸鹤的“罪证”，也有他“捡”到兽皮古经当枕头的角落…如今，都在毁灭的边缘挣扎。
他更看到了…浴血的同门！
他看到了大师兄凌霄！
那个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教他引气入体、被他鼾声气得胡子翘的大师兄！此刻正站在那道巨大的剑气沟壑前，如同礁石般死死钉在剑阵的最前方！他身上的青色道袍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染成了暗褐色，破碎不堪。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划拉到右肋下，皮肉翻卷，鲜血不断地渗出，将他脚下的一片土地都染红了！可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每一次挥剑，都带起一片清冷的剑光，将扑上来的魔影斩碎！但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紧抿着，每一次挥剑都牵动伤口，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小六子甚至能看到他额头上滚落的、混合着血污的汗珠！
“大师兄…” 小六子心里一抽，鼻子酸得厉害。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凌霄讲课时呼呼大睡，还偷偷用口水画花了凌霄珍藏的剑谱…那时候大师兄气得脸色铁青，也只是罚他抄书扫地…
他看到了四师兄烈风！
那个性格火爆、总嚷嚷着要“操练”他、追得他满山跑的烈风师兄！此刻化身为真正的“烈火狂狮”！他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那道从肩膀斜劈到腹部的巨大爪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随着他每一次狂暴的挥枪动作，鲜血都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中赤红长枪如同燃烧的怒龙，疯狂地扫荡着靠近的敌人！他身边的魔物尸体堆积得最多，但他自己也摇摇欲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四…四师兄…” 小六子想起了自己偷偷放跑了他最喜欢的坐骑灵角鹿，害得烈风师兄找了三天三夜…那时候烈风师兄气得哇哇大叫，扬言要把他吊起来打，最后却也只是罚他去给灵兽刷了一个月的毛…
他看到了二师兄铁岩！
那个整天泡在炼器室、被他“帮忙”炸炉燎了眉毛、还被他用“平底锅”神器气得直翻白眼的铁岩师兄！此刻正躲在那座摇摇欲坠的钟楼里，用唯一还能动的一只手，在一个复杂的阵盘上疯狂拍打操作！他左臂无力地垂着，脸上那道爪痕狰狞可怖，鲜血糊了半边脸，他连擦都顾不上擦！小六子能看到他旁边那堆小山似的下品灵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化作无用的灰白石块！每一次铁岩师兄拍下阵盘按钮，外面开阔地上就会爆发出机关陷阱的轰鸣，暂时阻挡魔潮，但铁岩师兄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那是灵石耗尽的绝望！
“二师兄的灵石…好多钱…” 小六子想起了自己无数次溜进炼器室“顺”走那些亮晶晶的边角料当玩具…二师兄发现了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嘟囔一句“败家玩意儿”…
他看到了三师姐云苓！
那个总是温柔笑着、在他被罚时偷偷塞给他丹药和点心、像亲姐姐一样照顾他的云苓师姐！此刻，她正跪在守拙堂旁边那个简陋的“医棚”里，那身月白色的道袍早已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红！她双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正死死按在一个年轻弟子的腹部——那里有一个可怕的窟窿，小六子甚至能看到里面蠕动的、像灰色绳子一样的东西（肠子）！云苓师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血泊里，可她手上的动作却稳得出奇，飞快地指挥着其他药堂弟子递药、包扎。她身边，躺着好几个盖着白布的…一动不动的人形。
“三师姐…” 小六子想起了自己拔了她的灵草换睡莲，害得她精心培育的灵药枯萎…三师姐当时眼圈都红了，却也只是罚他去给药圃浇水…现在，她却在血泊里救人，救那些可能再也救不活的人…
他看到了五师姐赤霞！
那个脾气火爆、动不动就揪他耳朵、把他拎来拎去的赤霞师姐！此刻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刺客！鹅黄色的身影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倒塌的墙壁阴影中极速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残影！她手臂上缠着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脸上也多了几道细小的血痕。小六子亲眼看到她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个正在指挥妖兽冲锋的黑煞门小头目身后，手中那对幽蓝的寒月刃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一抹！那嚣张的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了下去！但赤霞师姐也立刻暴露了位置，几道淬毒的飞镖和一团魔火瞬间朝她笼罩过去！赤霞师姐狼狈地翻滚躲避，险之又险地逃开，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但小六子能看到她落地时明显踉跄了一下，显然也受了伤！
“五师姐…” 小六子想起了自己偷喝了她珍藏的百果仙酿，醉倒在藏经阁…五师姐气得暴跳如雷，追着他打了半个山头，最后还是三师姐拦了下来…现在，五师姐却在刀尖上跳舞，为了救大家而拼命…
还有更多他不认识、或者叫不出名字的师兄师姐…
那个平时总爱逗他玩、给他编草蚂蚱的外门张师兄，被一只巨大的骨刺贯穿了胸膛，钉死在一堵断墙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破碎的天空…
那个负责看守药园、总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李师叔，挥舞着一把药锄，死死挡在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药童前面，最后被一道惨绿的毒雾淹没…
那些和他一起入门、一起被罚扫登天梯的新弟子，此刻要么倒在血泊里生死不知，要么像他一样惊恐地躲在角落发抖…
这一切！这一切的惨烈！这一切的牺牲！这一切的绝望！
都是因为…因为…
“轰隆——！！！”
天空中，玄微老道与三大魔头又一次猛烈碰撞的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小六子混沌一片的脑海里！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石缝，再次看到了那道撕裂天空、散发着毁灭与不祥的黑色魔气光柱！那光柱的源头，正是后山思过崖下…那块他因为“觉得花纹眼熟”、“有点心虚”而去“擦了擦”的古老石台！
一个冰冷、清晰、如同万载玄冰般的事实，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狠狠砸进了小六子懵懂的意识深处：
是他！
就是他！林天生！小六子！
是他手贱去擦了那块破石头！
是他弄掉了那块黑乎乎的陨星疙瘩！
是这两样东西阴差阳错撞在一起，才引发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是他亲手…亲手撕碎了清虚观的护山大阵！
是他…打开了这地狱的大门！
“是…是我…”
小六子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小小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不是因为不害怕了，而是因为巨大的冲击让他的神经暂时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草屑、还有一丝爆炸残留焦黑的小手。
这双手，曾经用来偷懒睡觉时垫脑袋。
曾经用来偷吃灵果、偷喝仙酿。
曾经用来折纸鹤、画祖师爷的眼镜胡子。
曾经用来拨弄丹炉火、炸了炼丹房。
曾经用来拔灵草、换睡莲…
它们干过无数的“坏事”，闯过无数的“小祸”。每一次，他都能凭着逆天的运气和偶尔显露的天赋，嘻嘻哈哈地蒙混过关，甚至还能因祸得福。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清虚观的“混世小魔王”，师兄师姐们头疼的根源，师父又气又笑的小徒弟。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罚去思过崖面壁，或者被五师姐揪着耳朵满山跑。
他从未想过…
他这双“惹祸”的手，有一天，会沾染上如此沉重的、洗刷不掉的罪孽！
“是我…弄坏的…”
“都…怪我…”
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小六子。恐惧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份清晰的认知而变得更加尖锐和冰冷，像无数根冰针扎进他的心脏，扎进他的骨髓！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那些所谓的“小祸”，和眼前这尸山血海、宗门倾覆的“滔天大祸”比起来，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害了师父！师父在燃烧生命拼命！
他害了大师兄！大师兄浑身浴血，命悬一线！
他害了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姐…他们都在为他闯下的祸事拼命，受伤，甚至可能死去！
他害了那么多不认识的师兄师姐！他们倒在了血泊里，再也站不起来了！
“呜…哇——！！！”
巨大的负罪感和灭顶的绝望终于冲垮了最后的堤坝！小六子再也控制不住，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像个真正的、无助的孩童一般，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恐惧、茫然和深入骨髓的自责！
“是我！都是我！呜呜呜…师父…大师兄…师姐…对不起…对不起…哇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把自己藏进石头缝的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这残酷的现实，逃避自己就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这个可怕的事实。
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一场因为偷喝太多仙酿而做的、光怪陆离的噩梦！只要醒过来，他还在自己那张铺着软垫的小床上，窗外阳光正好，师父的怒骂声、师兄师姐追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然会被罚，但至少…至少大家都好好的！清虚观还是那个可以让他偷懒、让他胡闹、让他觉得安全又温暖的家…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石壁硌得他生疼，是刺鼻的血腥味和魔气不断钻进他的鼻孔，是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和惨叫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血淋淋的现实！是他亲手造成的、无法挽回的现实！
就在小六子被巨大的负罪感和绝望淹没，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
“咦？这里…好像藏着个小点心？气息…很纯净嘛…” 一个阴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贪婪和戏谑，直接在他藏身的假山石堆外响起！
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恶意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手，穿透了石缝的阻碍，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里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六子！
小六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和石缝的间隙，看到了一张紧贴在石堆外、正试图往里窥探的、无比狰狞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皮肤是病态的灰绿色，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脓包，有些脓包还在流淌着黄绿色的粘液。一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另一只眼睛则是一个空洞的、不断有细小蛆虫爬进爬出的血窟窿！鼻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半，露出两个黑洞洞的孔洞。咧开的嘴里，是参差不齐的、如同野兽般的獠牙，正往下滴落着腥臭的口涎！
这根本不像人脸，更像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半腐烂的僵尸！
此刻，这张恐怖的脸上，那只浑浊的黄色独眼，正闪烁着贪婪、残忍和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死死地盯着石缝深处、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六子！
“嘿嘿嘿…找到了！一个吓坏了的小羊羔！根骨…似乎还不错？正好给本大爷打打牙祭，补补元气！” 那“僵尸脸”伸出猩红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獠牙上滴落的涎水，一只枯瘦如柴、指甲漆黑锋利的手掌，带着浓烈的尸臭和魔气，猛地朝着石缝抓来！
“啊——！！！” 小六子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茫然和自责！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