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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谷场上的大锅冷透了,锅底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碗筷归置齐整,碎骨头渣子扫进了鸡圈,连那点油汪汪的腊肉香气都被风吹得差不多了。可人没散。王德发老汉吆喝了一嗓子,几个壮劳力吭哧吭哧地把晒谷场中央那个搭过台子的破木板子拆了,腾出地方。婆娘们从各家搬来了大簸箕,铺上洗得发白的粗布,把地里新收上来、还带着露水气的雪里蕻一捆捆抱来,堆成了小山。

阳光正好,暖烘烘地晒着。王大娘被几个老姐妹搀着,坐在小板凳上,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活泛气儿。她指挥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笃定:“叶子捋顺喽…老的、黄的都摘掉…根茎上的泥,得抠干净…这腌菜啊,吃的是个清爽劲儿…”

苏晚没走。她就蹲在王大娘旁边,挽着袖子,裤腿上还沾着昨夜的泥点。冰封的眼底映着那翠生生的菜堆,映着大娘枯瘦却灵巧剥菜的手。她学着大娘的样子,拿起一棵雪里蕻,手指有些笨拙地剥掉外层略蔫的叶子,又仔细抠掉根茎缝隙里的湿泥。粗糙的菜叶边缘刮过指腹,带着植物特有的涩感和凉意。这感觉陌生又踏实,像一脚踩进了王家镇雨后松软的泥地里,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晚丫头,”王大娘侧过头,看着她略显生疏的动作,嘴角难得扯出一点笑纹,“手生了吧?城里待久了…这粗活…”

“没忘。”苏晚的声音很轻,手里没停,把那棵剥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雪里蕻放进旁边的大竹筐里,“小时候,您腌菜,我就在边上捣乱,揪菜叶子喂鸡。”

王大娘浑浊的眼睛弯了弯,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又被更深的情绪淹没。她枯瘦的手摸索着,拿起旁边地上那个空了的咸菜坛子。粗陶的坛身,沾着昨夜祖坟地的泥和晒谷场青石板上的灰。她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坛口光滑的釉面,眼神有些发直,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红梅…红梅妹子…坛子…坛子砸了…你留下的…路…晚丫头…走过去了…仇…也报了…”

苏晚剥菜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大娘摩挲坛子的手,看着她脸上那种混合着释然与巨大悲伤的神情。冰封的眼底,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裂开,涌上一股滚烫的酸涩。她垂下眼,掩饰性地拿起另一棵菜,用力抠着根茎上的泥块,指尖微微发白。

不远处,江屿也没闲着。他脱了那件挺括的深色外套,只穿了件深灰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小臂。他没去剥菜,而是拎起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还冒着丝丝凉气的清水,稳稳地倒进一口专门用来清洗菜的大瓦缸里。水声哗啦,在晒谷场这片忙碌的安静里格外清晰。几个帮忙的妇女偷眼瞧着,小声嘀咕:“江总力气真大…”“瞧那胳膊,比咱家顶门杠子还结实…”

倒完水,他又沉默地走到劈柴堆旁。王德发老汉正抡着斧头,吭哧吭哧对付一根碗口粗的硬杂木,汗珠子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江屿走过去,无声地接过老汉手里的斧头。王德发愣了一下,刚想说“不用”,江屿已经摆开架势。他动作算不上多花哨,甚至带着点返璞归真的简洁。腰马合一,肩臂的肌肉瞬间绷紧,斧刃划破空气带起一道短促的呜咽。

嚓!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那根让王德发老汉费劲的硬杂木,应声裂成两半,断口平滑如镜!

“嚯!”王德发老汉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喝彩,“好家伙!江总这手劲儿!练家子吧?”

江屿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把劈好的柴码放整齐,又拎起下一根。沉稳的动作,无声的力量,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晒谷场这片朴实的劳作图景里漾开一圈涟漪,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苏晚的余光扫过那道沉默劈柴的身影。他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紧贴着贲张的背肌线条。冰封的眼底,那丝因王大娘而起的酸涩,似乎被这沉稳有力的劈柴声悄然熨平了一些。她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剥着手中的菜叶。翠绿的汁液染上指尖,带着一股清冽微辛的气息。

菜堆在一点点矮下去,旁边清洗干净、沥着水珠的雪里蕻堆成了小山。王大娘摩挲着那个空坛子,目光渐渐从恍惚变得清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颤巍巍地扶着膝盖站起身,对着苏晚招招手:“晚丫头…你来…帮大娘…把这个坛子…彻底拾掇拾掇…”

苏晚放下手里的菜,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起身跟上。江屿劈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沉静地投向这边。

王大娘没回屋,而是引着苏晚走到晒谷场角落那口专门清洗菜的大瓦缸旁。缸里是刚倒的清水,清亮见底。她把那个沾满泥污的咸菜坛子,小心翼翼地沉入水中。

冰凉的井水瞬间包裹了粗陶坛身。王大娘挽起袖子,枯瘦的手探进水里,拿起一块粗糙的丝瓜瓤,开始用力地、一寸寸地擦洗坛子外壁的泥垢。泥污混着青石板的灰,在清水中晕开浑浊的痕迹。

“这坛子…跟了我几十年了…”王大娘一边用力擦洗,一边低声絮叨,声音带着水汽的模糊,“你娘…最爱吃我腌的雪里蕻…说脆生,下饭…后来…后来她走了…这坛子…我就一直留着…腌一坛,吃完了再腌…总觉得…留着点念想…”

浑浊的水被倒掉,又换上新的清水。王大娘擦洗得更仔细了,连坛口内侧那圈常年被咸菜汁浸润、颜色深褐的釉面都不放过。泥垢一点点褪去,露出坛子原本粗糙质朴的土黄色。

“里面…也得弄干净…”王大娘喘了口气,把坛子整个倾斜过来,口朝下,让里面的水哗啦啦流出来。她枯瘦的手指伸进去,摸索着,抠掉内壁上可能残留的、已经干涸发硬的咸菜渣。

突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摸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这是…”王大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费力地把手从坛口抽出来,枯瘦的手指间,赫然捏着一个东西!

不是咸菜渣!

那是一块比巴掌略小、形状不规则的薄铁片!黑乎乎的,沾满了坛底陈年的污垢和暗绿色的铜锈,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哪里硬生生掰下来或者锈蚀断掉的。铁片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模糊、难以辨认的刻痕。

“坛子…坛子底…咋…咋会有这玩意儿?!”王大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举着那块脏兮兮的铁片,像举着一块烧红的炭,“我…我洗了这么多年…从来没…从来没发现过啊!”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封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她一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从王大娘颤抖的手里接过了那块铁片!

入手冰凉、沉重!边缘的锈蚀极为粗糙,硌着掌心。她根本顾不得脏污,拇指用力地、反复地搓掉铁片表面厚厚的污垢和绿锈!

随着污垢一点点剥落,铁片表面那模糊的刻痕,终于显露出来!

那不是花纹,也不是文字!

是…一个极其简陋、却又无比眼熟的线条图案!

一个歪歪扭扭、由几根粗粝线条勾勒出的——船锚!

锚尖的部位,似乎被人用更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刻了一个小小的“x”!

这个图案…和娘亲航海图上那个巨大的、猩红的船锚标记,神似!和“锚点”港那狰狞的船锚标志,更是如出一辙!只是更加粗陋、原始!

轰!

苏晚只觉得一股电流猛地窜上脊背!冰封的眼底瞬间被惊疑和锐利充斥!

娘亲的咸菜坛子!用了十几年的咸菜坛子!底部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刻着船锚的铁片?!

是娘亲放进去的?什么时候?为什么?

这铁片…和那“十三颗钉”…和“锚链”…又有什么关系?!

“大娘!”苏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切而有些变调,她猛地抓住王大娘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老人哆嗦了一下,“这坛子!您仔细想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我娘…是我娘给您的吗?!”

王大娘被苏晚的反应吓住了,脸色发白,手腕被抓得生疼,她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这坛子…是我…是我娘家陪嫁带来的…老物件了…用了…用了一辈子啊…红梅…红梅妹子是爱吃我腌的菜…可…可这坛子…真不是她给的啊…”

不是娘亲给的?是王大娘自己的老物件?用了大半辈子?

苏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如果坛子是王大娘的,娘亲只是爱吃里面的咸菜…那这藏在坛底几十年的铁片…怎么会和“锚点”、“船锚”扯上关系?!

难道…这铁片的存在,比娘亲更早?甚至…比王大娘拥有这个坛子的时间还早?!

“晚丫头…这…这东西…”王大娘看着苏晚骤变的脸色,又看看那块脏兮兮的铁片,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不…不吉利啊…是不是…是不是招了什么脏东西…”

“大娘,别怕。”江屿沉稳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苏晚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安定力量。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苏晚手中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尤其是锚尖那个刻得极深的“x”。“这东西,未必是脏东西。可能是…钥匙。”

“钥匙?”王大娘和王德发老汉等几个凑过来的乡亲都愣住了。

苏晚猛地抬头看向江屿,冰封的眼底瞬间爆发出精光!钥匙?对!娘亲账本撕掉的几页,那笔“天大因果”的债…最终的去处!娘亲航海图上标注的最终坐标!“十三颗钉”的终局!一切线索都指向了“锚点”港的心脏!而吴天雄崩溃时喊出的“锚链”,更暗示着背后还有更庞大的黑暗!

这块藏在咸菜坛子底、刻着船锚和“x”的锈铁片…会不会就是开启那最终谜底的…“钥匙”?!

江屿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沉稳地看着苏晚:“给我看看。”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块沾满污垢和锈迹、触手冰凉的铁片,放进了江屿宽厚的手掌里。

江屿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薄茧。他捏着铁片,拇指指腹极其缓慢、用力地,在铁片表面那模糊的船锚刻痕上,尤其是锚尖那个深深的“x”上,反复地、仔细地摩挲着。他的动作异常专注,仿佛在感受那锈蚀金属下每一道细微的凹凸和纹理。

晒谷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剥菜的停了手,劈柴的放下了斧头,连追逐的孩子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安静地缩在大人腿边。只有风吹过晒谷场边缘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

王大娘紧张地攥着衣角,王德发老汉瞪大了眼睛。苏晚冰封的眼底,锐利的光芒如同凝聚的针尖,紧紧盯着江屿摩挲铁片的手指。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几秒钟后。

江屿摩挲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深邃的眼眸中,骤然爆射出一缕难以置信的精光!他抬起拇指,凑到眼前,借着明亮的阳光仔细查看。

只见他拇指的指腹上,除了沾染的铁锈污迹,在靠近边缘的位置,赫然粘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暗金色光芒的…碎屑?

那不是铁锈!也不是污垢!那点碎屑极其细小,颜色暗沉,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内敛的质感!

江屿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晚,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灵魂,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接近真相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苏晚…这铁片…不是铁的!”

“这层锈…是伪装!”

“它里面…包着金子!”

“这上面的刻痕…是后来硬刻上去的!为了掩盖它原本的材质和…可能存在的其他标记!”

金子?!伪装?!掩盖?!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晒谷场上空!劈在苏晚的心头!

她猛地看向江屿拇指上那点微不可察的暗金碎屑,又看向他手中那块黑乎乎、锈迹斑斑的铁片!冰封的眼底,瞬间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娘亲爱吃的咸菜坛子…用了大半辈子的老物件…坛底藏着被伪装成锈铁片的…金子?!

这船锚图案…这锚尖的“x”…是后来刻上去的?

它原本是什么?!

它和娘亲…和“锚链”…到底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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