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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家的堂屋,此刻像个刚被打砸过的战场,又像个临时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医馆。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刺鼻的草药味,还有椴树蜜那清冽中带着一丝腐败的甜香,混杂在一起,搅得人胃里翻江倒海。地上、炕上,到处是沾着泥雪和暗红血迹的破布条、绷带。赵大山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那条被砸烂的腿血肉模糊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老孙头枯瘦的手指沾满了血污,正用一把磨得锃亮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剔着嵌进骨头渣子里的碎布和冻硬的雪泥。赵大山早就疼得昏死过去,只有身体在刀锋触及骨头时,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怪响。

赵大柱跪在炕沿边,死死抓着他哥那只完好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生怕惊扰了老孙头手上那把决定他哥生死的刀。每一次他哥身体的抽搐,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狠狠剜了一下。

旁边的矮炕上,老林那条断腿也被老孙头简单用木板固定了,缠上了厚厚的布条。老头子疼得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他却咬着半截旱烟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大山那条烂腿,腮帮子咬得死紧,一声不吭,只有那只没受伤的手,神经质地攥着炕沿,指节捏得发白。

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死寂笼罩着小小的堂屋。每一次老孙头手中小刀刮过骨头的细微声响,都像在所有人的神经上狠狠拉锯。

就在这时,堂屋门被猛地撞开,一股冰冷的雪气裹着浓烈的血腥味冲了进来!

江屿半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肩上,滚烫的体温隔着湿透冰冷的衣服灼烤着我。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还死死攥着那截救了他命的巨大断木的一端。断木粗糙的表面沾满了雪泥和暗红的血迹,另一端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刮擦声。我另一只手也死死抓着木头,用尽全身力气撑着他不倒下。小石头在后面,小脸憋得通红,用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拼命推着。

我们身后,是另外两个同样挂彩、却小心翼翼护着那几筐砸得歪七扭八、蜜汁淋漓的竹筐的汉子。金黄色的、粘稠的椴树蜜混着雪水和暗红的血丝,从竹筐的裂缝里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堂屋门口冰冷的泥地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散发着怪异甜腥气的液体。

“江小子!”老林第一个反应过来,看到江屿半边身子被血浸透、右臂不自然扭曲的样子,眼珠子都瞪圆了,旱烟杆差点掉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赵大山那条烂腿上移开,惊愕、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齐刷刷钉在门口这三个狼狈不堪、却又拖着沉重“战利品”的身影上。

“快!把他放炕上!”王婶最先回过神,尖叫着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想帮忙扶江屿,又被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那截沉重的断木惊得不知所措。

“不用…”江屿咬着牙,声音嘶哑得像是砂轮摩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铜斑的位置似乎极其细微地亮了一瞬。他竟硬生生挺直了腰,用那只淌血的左臂猛地一推,将那截沉重的断木“哐当”一声卸在了堂屋门口的空地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仿佛颤了一下。

断木落地,他身体也跟着晃了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额角刚刚被冷汗冲开的血污又渗出新的暗红。我赶紧用肩膀死死顶住他下滑的身体。

“蜜…搬进来…”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那几个护着蜜筐的汉子,又艰难地转向老孙头那边,“大山哥…咋样?”

老孙头头都没抬,枯瘦的手指依旧在赵大山血肉模糊的腿骨间操作着,声音干涩得像枯叶:“腿…保不住了。寒气入骨,又被砸得稀烂…能捡回条命,就算老天爷开眼。”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赵大柱心口。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额头重重磕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强撑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下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缝里渗出细微的血丝。

“抬…抬到西屋…”他哑着嗓子,对那几个护着蜜筐的汉子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汉子们沉默地把那几筐沾着血污、散发着混合气味的椴树蜜小心翼翼地搬进了西屋。金黄色的蜜汁依旧在滴淌,在地上拖曳出几道浑浊的痕迹。

王婶和几个女人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几乎脱力的江屿架住,往西屋搀扶。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右臂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冷汗涔涔而下。

西屋的炕也烧得很热。江屿被小心地放倒,沾满血污的破棉袄被褪下,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的单褂子。右臂那道从肩膀撕裂到手肘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边缘被冻得发白,又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王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过头去干呕。

老孙头终于处理完赵大山那条腿,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盖住了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过来,只看了一眼江屿的胳膊,眉头就拧成了死疙瘩。

“你这…比大山那条好不了多少!”他声音带着火气,“寒气!冻伤!骨头怕是裂了!还有这口子…再深点,筋都断了!”他一边快速检查,一边用温水小心清洗伤口边缘的泥雪和血痂,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忍着点!”他低喝一声,拿起一个小镊子,伸向伤口深处一块几乎冻在血肉里的碎石。

镊子尖触碰到骨头的瞬间,江屿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却痛楚到极点的闷哼!他猛地别过头,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炕席,粗糙的苇席边缘瞬间被他捏得变形、断裂!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

我站在炕边,心像是被那镊子狠狠夹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伸出手,想抓住他那只死死抠着炕席的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汗湿的手背时,被他猛地躲开!

他依旧别着头,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忍受着地狱般的酷刑,那是一种不愿示弱、更不愿让我触碰他此刻狼狈痛楚的倔强。

老孙头动作很快,清理碎骨、剔除冻坏的死肉、撒上厚厚的止血消炎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紧紧缠裹固定。整个过程,江屿除了那几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那只抓着炕席的左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灰扑扑的炕席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处理完伤口,老孙头又检查了他胸口的铜斑,眉头皱得更紧,却没说什么,只留下几包内服外用的药,交代几句注意保暖别受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去看顾赵大山了。

王婶端来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里面还卧了个鸡蛋。“江小子,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江屿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干裂起皮。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给…晚晚…和石头…先吃…”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沉的疲惫。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血腥味,还有从隔壁堂屋隐隐传来的、赵大柱压抑的啜泣。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几乎要将这小小的西屋彻底淹没。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坐在炕沿。小石头靠在我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我衣角,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小口小口地喝着王婶塞给他的半碗粥。

“吃点吧,”我把粥碗递到江屿嘴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流了那么多血…”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点昨夜劈开绝望的火焰似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他看了一眼碗里金黄的粥和嫩白的鸡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别开了头。

“不饿…”他声音低哑,目光落在西屋墙角堆着的、那几筐沾着血污、蜜汁淋漓的竹筐上。砸扁的竹筐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金黄色的蜜汁混着雪水和暗红的血丝,从裂缝里不断渗出,在冰冷的地面上积了一小滩,散发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又腥膻的怪异气味。

他的眼神空洞地定在那滩混杂着蜜与血的液体上,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窒息。雪崩…路堵死了…赵大山的腿没了…自己这身伤…还有这豁出命抢回来的蜜…却成了眼前这一堆散发着死亡甜香的、近乎无用的破烂。

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听说了吗?赵大山那条腿…彻底废了!老孙头说保不住,得锯!”

“唉…造孽啊!好端端一条汉子…”

“江屿那胳膊也够呛!那伤口,啧啧,深得能看见骨头…”

“为了几罐子蜜?值当吗?命都差点搭进去!”

“就是!那蜜都洒了,混着血,看着都膈应人,谁还要啊?白瞎了…”

“年轻人,逞能呗!这下好了,路没通,人倒折进去俩…”

那些压低的、带着惋惜、质疑甚至一丝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窗户纸,钻进西屋里,扎在江屿紧绷的神经上。

我看到他搁在炕沿上的左手猛地攥紧!刚刚被他自己掐破的伤口再次崩裂,暗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边缘!他胸口那片铜斑在衣襟下极其剧烈地搏动起来,光芒透过布料忽明忽暗,引得他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瞬间又渗出大颗的冷汗!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凌厉的线条,下颌线咬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身体里那头濒临失控的狂暴凶兽和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

“江屿!”我心头一紧,失声叫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按住他颤抖的身体。

“出去!”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濒临崩溃的狂暴!他依旧闭着眼,身体却绷得像块即将碎裂的岩石,那只淌血的左手猛地挥开我伸过去的手,力道之大,差点把我手里的粥碗打翻!

滚烫的粥泼洒出来,溅在我手背上,烫得皮肤一阵刺痛。碗掉在炕沿上,又滚落到地上,“啪嚓”一声摔得粉碎!金黄的米粒和蛋花混着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堂屋的人。王婶慌慌张张跑进来:“咋了?咋了这是?”

小石头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僵在原地,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被撕裂的痛楚和巨大的委屈。看着他痛苦蜷缩、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绝背影,看着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着、鲜血淋漓的左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滚落下来。

江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胸口铜斑搏动的光芒透过衣料,在昏暗的西屋里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淤血!那血溅在冰冷的炕席上,迅速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江屿!”王婶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扶他。

他却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他抬起头,脸色白得像鬼,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被剧痛和屈辱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所有的疲惫和麻木,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不疯魔不成活的偏执!

“路…”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沫子硬挤出来的,“路…必须通!”

他猛地转向我,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只剩下眼前这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掷。他沾着血污的左手猛地抬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蛮横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我腕骨生疼!冰冷的汗水和粘稠的血迹瞬间沾染上我的皮肤,带着一种滚烫的灼痛感。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的意志、他的不甘、他的所有疯狂都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

“晚晚…你信我!”

“货在!蜜在!钱…就能在!”

“赵大山…不能白废了腿!”

“靠山屯…不能就这么完了!”

“天黑前…你…把蜜弄出来!”

“弄干净!装好!”

“我有法子…把它…卖出去!”

“卖出…大价钱!”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最后几个字,气息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困兽,胸口剧烈起伏,铜斑的光芒在衣襟下狂乱地搏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一松,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炕头的被褥上,再次昏死过去。只有那只沾满血污的左手,还无力地垂在炕沿外,指缝里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西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小石头压抑的啜泣,王婶惊恐的抽气,还有地上那滩暗红的淤血和碎裂的粥碗,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僵立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指痕,那力道烙铁一样烫进皮肉,更烫进心里。看着他昏死过去依旧紧锁的眉头和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垂落的那只、指缝里还在渗血的左手,一股混杂着巨大心疼、无边委屈和一种被强行点燃的、近乎悲壮的决心,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情绪堤坝。

我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他那只垂落的、沾满血污的左手捧起来,用袖子擦掉上面冰冷的汗水和粘稠的血迹。他的手指冰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着。

然后,我站起身,没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也没看那摔碎的碗,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王婶和哭泣的小石头,直直地落向西屋墙角那堆散发着怪异甜腥气的、沾着血污的蜜筐。

金黄色的蜜汁混着暗红的血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凝固的、通往地狱的黄金之路。

“王婶,”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冷硬,“烧热水,找干净的大盆,多找几个。再找些干净的、没使过的粗布滤网。”

“石头,”我低头看向身边抽噎的孩子,声音放轻,却异常清晰,“去,把咱们带来的、最干净的那个白瓷坛子抱过来。”

“这蜜,”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的甜腻气味呛得肺管子生疼,却异常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我来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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