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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风,像无数把浸了冰水的钝刀子,贴着地面刮过城中村狭窄的巷弄,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油腻的塑料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下水道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以及……孜然粉和辣椒面被炭火燎烤后,强行炸开的那点廉价香。这点香,是我林晚的战场。

我的“战场”就在巷口拐角那片巴掌大的空地上。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后斗卸了,改装成一个简陋的烧烤架。几块塑料布和几根竹竿勉强撑起个能遮点风的棚子,棚顶被风扯得哗啦作响,随时要散架。炭火在铁皮槽子里明明灭灭,映着我冻得通红的双手。指关节已经肿了,裂开几道细小的口子,被酱料和油污反复浸染,每次抓握竹签都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疼。我咬着牙,把几串刚刷了油的鱿鱼须按在铁网上,滋啦一声,白烟腾起,混着油烟糊了我一脸,呛得喉咙发痒。

“老板,再来十串羊肉,多放辣!”旁边小桌坐着的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汉子,其中一个冲我喊,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乡音。他穿着沾满灰浆的迷彩服,袖口磨得发亮。

“好嘞,马上!”我哑着嗓子应了一声,麻利地从旁边裹着厚厚棉被的泡沫箱里拿出一把冻得硬邦邦的肉串。塑料布棚子挡不住四面八方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人后脊梁一阵阵发紧。我缩了缩脖子,把旧羽绒服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那点薄薄的填充物早就被洗得失去了弹性,像张纸一样贴在皮肤上,毫无暖意。脚上那双断码处理的劣质雪地靴,鞋底薄得像纸壳,踩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寒气直透骨髓。

刚把肉串架到火上,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老张”两个字。老张是这片区的老城管,五十多岁,人其实不坏,偶尔会给我透点风。

我赶紧侧过身,用沾满油污的袖子胡乱擦了下脸,接起来,压低声音:“喂,张叔?”

电话那头传来老张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小林,赶紧的,收一收!就现在!”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块石头砸进冰窟窿里。“又……又要来查了?”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不是查!是有人点了名要搞你!快点!最多还有五分钟!”老张的声音又快又急,“别问那么多了,快走!这次不一样!”说完,电话啪地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催命的符咒。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和刺骨的冷风一夹击,激得我打了个寒噤。有人点名要搞我?谁?我得罪谁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来不及细想,老张的话就是圣旨。我猛地转身,手忙脚乱地就去扒拉烤架上的肉串,滚烫的铁网边缘烫得我手指一缩,也顾不上疼了。又去扯那几块塑料布,想卷起来……

就在这时,两道雪亮的光柱,像两柄冰冷的利剑,毫无预兆地刺破巷口的黑暗,霸道地劈了进来,瞬间将我这片摇摇欲坠的塑料棚子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炭火的微光、灯泡的昏黄,在这强光面前都像被掐灭的蜡烛,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柱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在眼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完了!来得这么快?!老张不是说五分钟吗?!

引擎低沉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盖过了巷子里所有嘈杂的背景音。一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保时捷卡宴,如同钢铁巨兽,稳稳地停在了我的摊子前,距离我那辆破三轮车,不过一米之遥。光滑锃亮的漆面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傲慢的光泽,与周遭油腻、破败、灰扑扑的环境形成一种刺眼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对比。

车门打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紧接着,是一条剪裁精良、毫无褶皱的深灰色西裤裤线。男人从驾驶座下来,身姿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气场。昏黄的光线下,那张脸廓清晰地映入我的瞳孔——眉骨高挺,鼻梁笔直,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是江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成了坚冰。巷子里呼啸的风声、旁边食客的低声议论、炭火偶尔的噼啪……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撞击的轰鸣,咚咚咚,震得我浑身发麻。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全部涌上头顶,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把刚准备收起来的烤串,指尖冰凉,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那个灯红酒绿、一尘不染的世界里吗?

副驾驶的门也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下来,裹着一件蓬松柔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纯白色貂皮短外套。她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眉眼间带着一种被娇惯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她皱着精心描绘过的眉头,伸出两根涂着漂亮蔻丹的手指,嫌恶地、小心翼翼地捻着自己貂皮外套的领口,仿佛多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是莫大的亵渎。她扭着腰肢,自然而然地依偎到江屿身边,声音娇嗲得能滴出蜜来,抱怨道:“屿哥,这什么鬼地方呀?脏死了!一股子怪味儿!你不是说带我去吃米其林吗?怎么停在这儿了?”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摊子,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渍的旧羽绒服,扫过我冻裂红肿的双手,最后落在我那张因为过度震惊和寒冷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充满了打量廉价货物般的轻蔑和一丝猎奇般的好奇。

江屿没有立刻回应她。他的视线,如同冰锥,直直地钉在我脸上。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也曾对我流淌过炽热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能轻易将我钉死在这肮脏的泥泞里。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空间。烤架上,一串鱿鱼须被遗忘在角落,油脂滴落在通红的炭块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爆起一小团焦糊的白烟。

这声音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

江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刻薄,毫无温度可言。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近一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污水和油渍混合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响。他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到了我手中紧攥着的那几串还冒着热气的烤串上。

然后,他伸出了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干净,戴着名贵腕表的表盘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他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轻蔑,捏住了其中一串烤得金黄、正滋滋冒油的羊肉串。

我的手指像是被冻住,僵硬地握着竹签的另一头,甚至忘了松开。

他捏着那串肉,在我眼前微微晃了晃。劣质的竹签在他干净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扎眼。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我脸上,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向我心脏最脆弱的角落: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当年,嫌我穷,跟那个开小卖部的跑了的时候……”他顿了顿,薄唇边的讥诮加深,“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话音未落,他捏着竹签的手指,猛地一弹。

那串凝聚着我无数个寒冬深夜辛劳、承载着我对明天微薄希望的烤串,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狼狈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烧烤架旁边那滩浑浊不堪、漂浮着烂菜叶和一次性筷子的污水里。浑浊的水花溅起几点,落在我同样沾满污渍的裤脚上。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喉咙口,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瞬间模糊了,视野里只剩下他那张冷漠刻薄的脸在晃动。耻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我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和冲上去撕碎他那张脸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不能哭,林晚,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尤其不能在他怀里那个穿着貂皮的女人面前哭!

“哎呀!”依偎在江屿身边的富家女夸张地惊呼了一声,随即掩着嘴娇笑起来,声音像银铃,却淬着剧毒,“屿哥你真坏!人家辛辛苦苦烤的呢!不过……”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舔过,“看她这脏兮兮的样子,烤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吧?掉臭水沟里正好,省得害人!”她一边说,一边炫耀似的抬起手,似乎想撩一下耳边的头发,那姿态优雅又做作。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和我的羞愤欲绝中,巷子深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刺耳和粗暴的喧嚣!

“让开!都让开!”

“收摊!听见没有!立刻收摊!”

“动作快!”

几声粗暴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响起,紧接着就是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辆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迅速逼近!几辆蓝白涂装的城管执法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蛮横地冲到了巷口,将本就狭窄的路彻底堵死。车上跳下来七八个穿着制服、表情冷硬的城管队员,动作迅猛地分开人群,目标明确,直扑我的摊位而来!为首的一个黑脸壮汉,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凌厉如刀,正是这片区的城管队长,姓王,出了名的不讲情面。

来了!老张的警告是真的!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就在江屿出现的这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绝望。完了!全完了!

“谁让你在这里摆的?!违章占道!卫生脏乱差!”王队长人高马大,几步就跨到我摊子前,声音洪亮震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旁边那辆价值不菲的保时捷和车边那两个格格不入的人,目标只有一个——我的摊子。

“王队!我……”我试图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解释,想求情。

“少废话!没收!”王队长厉声打断,大手一挥,根本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给我收!”

随着他一声令下,他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队员立刻扑了上来!动作粗暴,毫不留情!一人猛地抓住我那辆破旧三轮车的车把,用力往外拖拽!车身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吱”声。另一人直接伸手,粗暴地掀翻了支撑塑料棚的竹竿!

“哗啦——!”一声巨响!

竹竿倒地,那块饱经风霜的塑料布像断翅的鸟,无力地飘落下来,正好蒙在我头上。紧接着,是更大的“哐当!哗啦——!”声!

烧烤架被直接掀翻了!烧得通红的炭块滚落出来,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嘶嘶作响,腾起大股呛人的白烟,迅速熄灭。铁网上那些还没烤熟、或者刚刚烤好的肉串、鱿鱼、蔬菜……天女散花般飞溅出去!掉进污水中,沾满泥灰,滚落在油腻腻的地面上。装酱料的塑料桶被踢翻,暗红色的粘稠酱汁泼洒一地,混合着污水和灰土,散发出更加怪异难闻的气味。装食材的泡沫箱被踩瘪,冻肉块和蔬菜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的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倒塌。几个月来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才一点点攒起来的家当,赖以生存的全部希望,就在这短短十几秒内,被彻底砸碎,践踏成一地狼藉不堪的垃圾。

塑料布蒙在头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剩下自己粗重绝望的喘息和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顺着那辆被拖拽的三轮车踉跄了几步,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冰冷刺骨、布满油污和垃圾的地上。塑料布滑落,露出我惨白如纸的脸。视线所及,全是毁灭。

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屿此刻的表情。他一定在笑吧?想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带着那个穿着貂皮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条被碾入泥泞的丧家之犬?

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让我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脏污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不能停在这里!不能!这些都是我的命!是我明天吃饭的钱!是我活下去的指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用手背狠狠抹去糊住视线的泪水,顾不上肮脏,也顾不上膝盖被碎玻璃碴硌得生疼,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去。像条真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野狗,扑向那些散落在污水和泥泞里的、沾满了酱料和灰尘的肉串、蔬菜签子,扑向那些被踩扁但或许还能用的泡沫箱碎片,扑向那滚到角落里的、沾满黑灰的调料罐……

手指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被尖锐的碎骨或者竹签划破也感觉不到疼。捡起一串,在同样沾满污渍的围裙上胡乱擦两下,塞进旁边一个还没倒的塑料筐里。再摸到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羊肉块,也顾不上看是否还能吃,赶紧捡起来……动作机械而疯狂,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

世界一片混乱。城管的呵斥声,食客的惊呼和抱怨声,执法车引擎的轰鸣声……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有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心脏狂跳的轰鸣,以及那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的、来自江屿方向的、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却饱含着无尽冰冷嘲弄的嗤笑。

那笑声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我捡拾的动作猛地一僵,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但我死死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不去听,只是更加拼命地伸出手,在污秽的地上摸索着,捞取着残存的一点点希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泥,指腹被冻裂的伤口浸泡在污水里,钻心地疼。

就在这时,依偎在江屿身边的那个富家女又发出一声更加尖利、更加做作的惊呼:

“啊!我的戒指!我的戒指掉了!”

这声音在混乱的背景音里异常刺耳。我下意识地循声抬头。

只见那女人正惊慌失措地跺着脚,伸着那只戴着硕大钻戒的手,对着江屿焦急地喊:“屿哥!我的戒指!刚还在手上的!肯定是刚才下车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怎么办呀!那是我爸刚从南非给我拍回来的!独一无二的!”

她的目光急惶地在脚下那片狼藉肮脏的地面扫视着,满是嫌弃和恐惧,仿佛脚下的不是地面,而是布满毒虫的沼泽。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离她几步远、靠近我摊子翻倒位置的一条狭窄的排水沟上。那是条水泥砌成的浅沟,里面流淌着城中村混合了各种生活污水的黑绿色粘稠液体,水面漂浮着腐烂的菜叶、一次性饭盒的碎片和其他难以名状的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肯定是掉那里面了!”女人指着水沟,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不忘向我投来命令般的一瞥,眼神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指使和毫不掩饰的嫌弃,“喂!那个摆摊的!你还不快下去给我捞上来!愣着干什么?弄丢了你可赔不起!”

她尖利的命令像鞭子抽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要我……跳到那条臭水沟里去给她捞戒指?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悲愤瞬间攫住了我。凭什么?就凭她穿着一身昂贵的貂皮?凭她手上那颗闪瞎人眼的钻石?凭她站在那个毁掉我一切的男人身边?就凭我此刻狼狈地跪在泥泞里,像个乞丐?

我僵硬地跪在那里,手指还抠在冰冷油腻的地砖缝里,沾满了污泥。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沾满泪痕和污渍的脸上一片木然,空洞的眼神越过那个尖叫的女人,落在她身后的江屿脸上。

江屿的表情依旧冰冷,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女人,也没有看我,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更深的黑暗,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纵容和默许。

那富家女见我不动,更加气急败坏,踩着高跟鞋又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踩到散落在我面前的食材上,声音拔得更高:“听见没有?!聋了吗?给我下去捞!要是捞不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屿哥,你看她……”

“我去捡。”我猛地打断她尖利的叫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再多的屈辱和愤怒,在“赔不起”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颗钻石,可能是我摆几年摊都赚不来的天文数字。我赔不起。我斗不过他们。这世道,从来就不讲道理,只认钱和势。

我慢慢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被碎玻璃划破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裤子上浸透了污水和油污,沉甸甸地贴在腿上。我拖着沾满泥泞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走到沟边,那令人窒息的气味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为了勇气,只是为了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感。然后,弯下腰,伸出那双早已冻裂、红肿、布满细小伤口和黑色油污的手,毫不犹豫地探进了冰冷粘稠、漂浮着腐烂物的黑绿色污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手臂,冻得骨头缝都在发疼。污水粘腻的触感包裹着手臂,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腐烂物黏在皮肤上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我强忍着生理性的巨大不适,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凭着刚才那女人指点的模糊方向,在浑浊腥臭的水底摸索着。

水沟不深,但底部的淤泥又厚又滑。手指在冰冷滑腻的泥泞中艰难地翻搅、探寻。腐烂的菜叶、坚硬的碎骨、滑溜的塑料袋碎片……一次次触碰到,又一次次失望。恶臭熏得我头晕眼花,冰冷的污水冻得我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弯腰摸索,都是对尊严的一次凌迟。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城管队员不耐烦的催促、食客们复杂难言的注视、富家女嫌恶又焦急的等待,还有……江屿那道冰冷得如同实质、仿佛要将我冻结的视线。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以为自己将要永远困在这片污秽冰冷的泥沼里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光滑、带着棱角的冰凉物体!

找到了!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精神一振,也顾不得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五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那个坚硬的小东西!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我掌心被冻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此刻却像是一剂强心针。

我立刻将手臂从污水中抽了出来!

粘稠发臭的黑绿色液体顺着我的手臂淋漓地淌下,滴落在同样肮脏的地面上。手掌摊开,掌心躺着一枚戒指。即使被厚厚的污泥包裹,即使浸泡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中,那镶嵌在戒托上的主钻依旧在巷口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缕无法被彻底掩盖的、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捏着这枚象征着天价财富和极致羞辱的戒指,慢慢直起僵硬酸痛的腰。手臂和小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冰冷刺骨,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我甚至不敢看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狼狈不堪。

我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穿着雪白貂皮、此刻却仿佛站在云端之上的女人。每走一步,污水就从袖口和裤脚滴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串肮脏的印记。

那富家女看到戒指,眼睛立刻亮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狂喜,随即又被浓烈的嫌恶取代。她捏着鼻子,身体夸张地向后仰,仿佛我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

“快给我!脏死了!”她伸出手,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脸,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命令。

我停下脚步,距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看着她那张写满嫌弃和优越感的脸,看着江屿依旧冷漠无波、置身事外的侧影,看着地上那一片被彻底摧毁的心血狼藉……一股巨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悲愤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那枚冰冷的戒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掌心剧痛。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这枚肮脏的戒指狠狠砸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我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口腔里满是铁锈味。手臂如同灌了铅,沉重而僵硬地抬起,将戒指递向她。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同样涂着蔻丹、精心保养的指尖时——

斜刺里,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大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悍然力道,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我那只沾满污泥、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我腕骨剧痛,仿佛要碎裂!

那枚沾满污秽的钻戒,从我骤然脱力的指尖滑落,“叮”的一声轻响,再次掉落在油腻肮脏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富家女的高跟鞋边。

“啊!”富家女再次尖叫起来,心疼地弯腰去捡。

但我已无暇顾及那枚戒指。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手腕上那只铁钳般的手掌占据。那掌心滚烫得惊人,与周围刺骨的寒冷形成极致的反差,烫得我浑身一颤。一股强大而陌生的力量顺着被攥紧的手腕,蛮横地灌注到我冰冷麻木的身体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我惊骇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江屿!

他不知何时已经跨前一步,站在了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着的、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汹涌的情绪——那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嘲弄,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暴烈的焦灼、愤怒,甚至……是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酝酿。他的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攥着我手腕的手指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我冰冷的皮肤。

“江屿你……”旁边的富家女捡起了戒指,正要发怒质问。

江屿却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他猛地低下头,那张俊美却如同覆着寒霜的脸庞逼近我,滚烫的气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和急迫,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也凿穿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别捡了!蠢女人!那肉有问题!有人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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