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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铁读书 >  辽东邪侠 >   第23章 玩笑

鹰愁涧,并非真是只是一道山涧,而是云州西南百里外一片犬牙交错的险峻石林。嶙峋的怪石如同上古巨兽的骸骨,参天耸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狭窄的通道蜿蜒其中,如同迷宫。此处易守难攻,正是顾远精心挑选的最终汇合点。

当赤磷卫头领默罕和晁豪带着最后一批制造混乱的部下,拖着疲惫的身躯、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循着预留的标记钻入石林深处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沉重取代。

人。

密密麻麻的人。

赤磷卫、土龙卫、火龙卫的制式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天罡三十六煞的身影或倚或立,散发着沉凝的气息。北斗七子王畅、姬炀等人正在低声清点人数。更多的,是那些依附于顾远、一同反叛拜火教的云州豪强部曲,以及许多衣衫各异、眼神惊惶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本地江湖人士——这些都是计划中“制造混乱”时裹挟或吸纳的力量。粗粗望去,竟有万人之众,黑压压地填满了石林深处几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人声嘈杂,伤者的呻吟、寻找同伴的呼唤、低声的议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默罕和晁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计划成功了。拜火教的主力被李克用部吸引,围剿他们的黑焰卫在顾远消失后也失去了目标,他们这些“次要目标”得以保全了绝大部分力量。然而,少主呢?夫人呢?

“默罕!晁豪!”土龙卫头领阿鲁台那粗犷的嗓门响起,他大步流星地迎上来,脸上沾着血污,眼神焦灼,“你们可见到少主和夫人?”

默罕沉重地摇头:“我们殿后,吸引火力,最后才撤。少主带着夫人先行突围,按道理……”他望向石林入口的方向,那里只有不断涌入的、同样带着疑问的溃兵,“早该到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在场所有核心将领的心头。火龙卫头领扎哈、天罡三十六煞中的几位、北斗七子,都围拢过来,气氛骤然变得无比压抑。

就在这时,石林另一侧入口传来一阵骚动。阿古拉在几名五毒教战士的簇拥下,踉跄着冲了进来。她身上的苗疆盛装早已破碎不堪,沾满血污泥泞,手臂和肩头裹着渗血的布条,那张与阿茹娜有七分相似、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布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慌乱。她身后跟着的苗疆战士,数量锐减,个个带伤,眼神中残留着搏杀后的戾气和深深的疲惫。

“远哥哥!姐姐!”阿古拉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目光疯狂地在人群中搜寻,“远哥哥!姐姐!你们在哪里?!封先生!封先生!”

她的出现,像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打破了压抑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阿古拉姑娘!”北斗七子中的王畅急忙上前,“老顾和夫人还未抵达!你们……”

“没有?!怎么会没有?!”阿古拉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泪水瞬间决堤,“我断后时,姐夫抱着姐姐骑马冲出去了!赤焰那么快!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很久很久!黑焰卫追的是我!远哥哥他们……”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再说下去。她猛地抓住王畅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找!快去找他们!快啊!”

“阿古拉大人!”顾远留下的两个小队队长之一,马振,带着仅剩的三十九名伤痕累累的战士挤了过来。马振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声音嘶哑:“我们按照少主公子命令,最后撤出大营外围,一路且战且退。我们…我们没看到少主和夫人突围的方向!只看到黑焰卫主力后来似乎转向追赤焰去了!少主他…他抱着夫人,给他渡真气……”

马振的话,如同最后的宣判,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无底深渊。抱人,还要渡真气续命,面对黑焰卫主力的追杀,还有这混乱如炼狱的云州战场……

“找!”默罕猛地抽出腰刀,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斩钉截铁!“赤磷卫还能动的!跟我走!”

“土龙卫!集合!”阿鲁台怒吼。

“火龙卫!跟上!”扎哈双眼赤红。

“天罡煞!分头搜索!”乞达孙乙涵一声令下,天罡三十六煞中数人立刻响应。

“北斗七子,老四老七留下协助封先生,其余人,跟我走!”王畅迅速下令。

不需要更多动员。顾远,是他们的主心骨,是带领他们挣脱拜火教枷锁的希望!阿茹娜夫人,更是少主视若生命的珍宝!一时间,石林中马蹄声、脚步声雷动,以默罕、晁豪、阿鲁台、扎哈、王畅等人为首,数百名最精锐的战士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鹰愁涧,分成数股,沿着可能的方向,如同梳篦般向黑暗与血腥弥漫的战场反扑而去!信鹰带着最紧急的讯息冲天而起,约定辰时无论结果,必须返回!

石林深处,最大的一个天然石洞内,血腥味、草药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蛊虫腥甜气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化不开。十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岩壁上,光线摇曳不定,映照着洞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天罡三十六煞之首,神医封宇川,正处在这场小型地狱的中心。他须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汗水浸透了衣袍,双手却稳定得如同磐石。他面前简陋铺开的毡毯上,躺着十三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正是从拜火教地牢中救出的张红、张雍、何佳、何俊等十三人。

他们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脓血横流,更可怕的是胸口和腹部那不自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九曜噬心蛊!张三金用来榨取“大补蛊汁”的歹毒之物,正在疯狂吞噬着宿主最后的精血生机。

封宇川神情专注到近乎冷酷。他身边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银针、小刀、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膏。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时而用银针精准地刺入蠕动的皮肤下,挑出细如发丝、却狰狞扭动的蛊虫;时而在伤口上涂抹上特制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引来伤者撕心裂肺却又虚弱至极的惨嚎;时而又强行撬开紧闭的牙关,灌入腥苦的汤药。每一次施术,都伴随着他自身真气的剧烈消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

“呃…嗬…” 张雍(张三金之子)猛地抽搐一下,喷出一口带着活蛊虫的黑血。

“按住他!”封宇川低喝,声音沙哑。旁边帮忙的北斗七子中的李襄和邹野立刻死死按住张雍挣扎的身体。

“银针!快!”封宇川手指如飞,在张雍胸口几处大穴连刺,同时将一包散发着刺骨寒气的药粉撒在他剧烈蠕动的腹部。张雍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弓起,随即瘫软下去,胸口那恐怖的蠕动肉眼可见地减弱了。

封宇川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来不及喘息,立刻扑向下一个伤者——张红(张三金之女)。她的情况最糟,眼神空洞麻木,只有身体在本能地抽搐。封宇川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下手却更加迅捷精准。

时间在血腥与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洞外,是阿古拉失魂落魄、如同困兽般的来回踱步,是幸存者们压抑的哭泣和祈祷,是令人窒息的等待。洞内,是封宇川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无声搏杀。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鹰愁涧入口:

赤焰,这匹通体红棕、宛如燃烧火焰的神驹,四蹄踏在云州郊外冰冷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它曾是阿古拉在云州精心照料的小马驹,承载着少女明媚的笑语和青草的气息长大。此刻,它却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驮着它陷入死寂的主人顾远,在血色弥漫的旷野上亡命奔驰。

它的灵性超乎寻常。无需缰绳指引,那双深邃的马眼仿佛能穿透混乱与杀机。它巧妙地绕开远处耶律部骑兵疯狂对冲掀起的烟尘,轻盈地避开沙陀乱兵与步卒绞杀的修罗场,在燃烧的帐篷和散落的辎重间寻找着安全的缝隙。它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鹰愁涧。那里是它熟悉的归途,是主人最后的希望之地,也是背上这具冰冷躯壳唯一残存的执念所指。

夜风呜咽,卷起血腥与焦糊的气息。顾远瘫软在马背上,仅存的右臂无力地垂落,左肩的伤口在颠簸中渗出暗红的液体,浸透了鞍鞯。他双眼空洞地大睁着,望向无尽黑暗的虚空,嘴唇机械地翕动,发出微不可闻的呓语:“鹰愁涧…封宇川…救阿茹娜…长生…” 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如同破碎的玩偶般晃动,生命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赤焰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长时间的亡命奔袭消耗了它巨大的体力,但它依旧顽强地支撑着。前方,鹰愁涧那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嶙峋石林轮廓,在昏暗的月光下已然隐约可见。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命运的獠牙,却在希望触手可及时骤然显露。

一支由四十余人组成的混合商队,正龟缩在一处避风的矮坡后休整。他们装束混杂——中原的短褂、波斯的缠头、大食的长袍。骆驼和骡马驮着鼓囊囊的货物,既有精美的波斯珐琅器皿,也有沉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笼。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原汉子,眼神闪烁如鼠,旁边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神凶戾的波斯壮汉,以及几个同样面露贪婪之色的大食人。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倒卖货物,也贩卖人口,专发战争财。

赤焰那神骏的姿态、油光水滑的皮毛、以及顾远腰间那把刀鞘镶嵌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腰刀,瞬间点燃了这群豺狼眼中贪婪的绿光。

“老大!快看那匹马!”一个中原喽啰指着赤焰,口水几乎流出来,“还有那刀!绝对是宝贝!”

“那人好像受了重伤,快不行了!”另一个大食人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

精瘦的汉人头领和波斯壮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念头:肥羊!天降横财!

“抄家伙!”汉人头领压低声音,眼中凶光毕露,“绑了他!马和刀归咱们!人还能卖个好价钱!动作麻利点!”

四十多名亡命之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从矮坡后涌出,迅速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朝着蹒跚而来的赤焰和顾远包抄过去。他们的动作带着惯匪的熟练和狠辣。

赤焰感受到了浓烈的恶意,不安地打着响鼻,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环视着逼近的人群。

顾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对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口中喃喃着鹰愁涧和阿茹娜的名字。

“上!”波斯壮汉一声低吼,率先发难!他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弯刀,带着几个同样凶悍的同伙,直扑马上的顾远!另外几股人则从侧翼包抄,试图砍直接攻击顾远!

致命的杀气终于穿透了顾远意识的重重迷雾!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在弯刀即将及体的瞬间,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猛地爆射出野兽般的凶光!尽管身体重伤濒死,精神崩溃,但百兽功淬炼出的杀戮反应仍在!

“吼!”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顾远喉咙里挤出!他仅存的右臂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五指如钩,带着凌厉的劲风,精准地扣住了波斯壮汉持刀的手腕!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波斯壮汉发出凄厉的惨叫,弯刀脱手!

顾远夺刀在手,身体在马背上猛地一旋,避开侧面刺来的长矛,手中弯刀顺势划出一道惨烈的弧光!

“噗嗤!”两颗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冻土上!

这石破天惊的反击瞬间震慑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竟有如此恐怖的临死反扑之力!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重伤濒死、只剩一条手臂的顾远!短暂的震慑过后,是更疯狂的围攻!更多的刀枪棍棒从四面八方袭来!顾远挥舞着夺来的弯刀,凭借着本能左支右绌,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百兽功的狠辣影子,却明显迟滞沉重了许多。每一次格挡都让他左肩的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脸色更加惨白。他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眼神中的凶光也在迅速消退,重新被空洞和死寂占据。

“他不行了!快!拿下他!”汉人头领躲在后面,兴奋地嘶喊着。

数根套马索如同毒蛇般甩出,缠向顾远的身体和赤焰的马腿!一根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在顾远格挡的弯刀上!

“铛!”火星四溅!

顾远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巨大的力量震得他五脏六腑如同移位,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颓然栽落!

赤焰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嘶,试图用身体去挡开刺向主人的长矛,却被几根套索死死缠住了前蹄,挣扎着无法靠近。

“哈哈!成了!”汉人头领狂喜,拔出短刀就要上前给顾远最后一击,或者至少先卸掉他的反抗能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少主——!!!”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饱含惊骇与狂怒的咆哮,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是如同骤雨般密集的马蹄声!

赤磷卫!

默罕和晁豪率领的搜索小队,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矮坡之上!他们远远就听到了打斗声和赤焰那熟悉的悲鸣,心急如焚地赶来,映入眼帘的正是顾远坠马、敌人举刀欲刺的惊魂一幕!

“杀——!一个不留!”默罕怒目而视,根本无需任何命令,赤磷卫的精锐如同出闸的猛虎,瞬间冲入混乱的商队之中!

屠杀!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战斗!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满腔悲愤的赤磷卫战士,面对这群乌合之众的亡命徒,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刀光闪烁,血光迸现!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

商队的人完全懵了!他们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军队?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壮汉,瞬间被默罕一刀劈成了两半!试图反抗的大食人,被赤磷卫的战士如同砍瓜切菜般放倒!恐惧瞬间击垮了他们的意志,哭喊着四散奔逃!

“抓活的!领头的!”晁豪怒吼着,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试图钻入骆驼群逃跑的汉人头领和几个核心人物。

战斗结束得极快。四十多人的商队,除了汉人头领、波斯副手(手腕被顾远捏碎那个)、以及两个大食头目被生擒,其余人尽数伏诛!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冰冷的荒坡上,鲜血迅速在冻土上凝结成暗红的冰晶。

晁豪冲到顾远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血泊中抱起。顾远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浑身冰冷,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少主!少主!”晁豪声音颤抖,急声呼唤。

就在这时!

“唏律律——!”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眷恋的长嘶响起!

是赤焰!

它挣脱了套索,踉跄着想要奔向它的主人。然而,就在它迈步的瞬间,一支从尸体堆里射出的、淬了毒的冷箭,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地钉入了它修长健美的脖颈!

赤焰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那双灵动的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一个濒死的中原喽啰,手中还握着一张小小的手弩。

“噗通!”赤焰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前蹄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鲜血如同泉涌般从箭伤处喷出。它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被晁豪抱着的顾远,大大的马眼中充满了痛苦、不舍和最后一丝依恋,最终,那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巨大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无声息。那身宛如燃烧火焰的红棕色皮毛,在惨淡的月光下,迅速失去了光泽。

“赤焰——!”默罕发出一声痛心的怒吼,猛地看向那个放冷箭的喽啰,后者脸上还带着一丝恶毒的狞笑,随即被愤怒的赤磷卫战士乱刀砍成了肉泥……

看着陪伴少主征战、与阿古拉姑娘情同手足的神驹就此殒命,所有赤磷卫战士都感同身受,一股悲凉和更深的愤怒弥漫开来。默罕强忍悲痛,沉声道:“带上少主和俘虏!速回鹰愁涧!发信鹰!通知所有人,少主找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赤焰倒下的地方,那匹忠勇的宝马,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言,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赤磷卫战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顾远固定在简易担架上,押着面如死灰的四个俘虏,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满身的血腥,朝着鹰愁涧的方向疾驰而去。夜色如墨,将赤焰那渐渐冰冷的躯体,连同这场荒诞而残酷的截杀,一同吞噬……

就在封宇川刚刚用金针暂时压制住张红体内最凶猛的一条主蛊,累得几乎虚脱,扶着岩壁喘息时——

“找到了!少主找到了!” 洞外骤然传来一声狂喜却又带着无尽悲怆的嘶吼!是默罕的声音!

整个鹰愁涧仿佛瞬间被点燃!人群轰然骚动起来!阿古拉第一个如同疯魔般冲了出去!

石林入口处,赤磷卫的战士们簇拥着,抬着一个担架疾步而来。担架上的人,正是顾远!

然而,那景象却让所有涌上来的人瞬间如坠冰窟!

顾远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在担架上,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那身玄色劲装早已被血污和泥土浸透,左肩的伤口虽然被简单包扎过,但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最令人心碎的是他的状态——双眼空洞无神地大睁着,直勾勾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灵魂早已飘散。只有嘴唇在微微地、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呓语:

“鹰愁涧…封宇川…救阿茹娜…长生…救阿茹娜…长生…”

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没有阿茹娜!只有重伤濒死、精神彻底崩溃的顾远!

“远哥哥——!”阿古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到担架前,颤抖的手想去碰触顾远的脸,却又不敢。她看着顾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听着他口中不断呼唤姐姐的名字,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姐姐…姐姐她…

“怎么回事?!夫人呢?!”封宇川挤开人群冲了过来,看到顾远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比顾远还要惨白。他立刻蹲下身,手指搭上顾远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翻开顾远的眼皮查看。

“我们是在鹰愁涧东北三十里外一处荒坡发现少主的。”默罕的声音充满了沉痛和愤怒,“一群不知死活的商队,看中了少主的宝马和佩刀,竟敢围攻!少主…少主当时似乎已神志不清,仅凭本能杀了两人,但重伤之下…寡不敌众。我们去时,赤焰…赤焰为了护主,被那些杂碎的冷箭射死了!”默罕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赤焰是阿古拉从小养大的马,顾远的珍爱……

“那些杂种呢?!”阿鲁台须发戟张,怒吼道。

“除了领头的四个被擒,其余尽数诛杀!”晁豪眼中杀意凛然。

封宇川的眉头越皱越紧。顾远的脉象虚弱混乱至极,真气几近枯竭,内力虚浮如风中残烛,左臂的刀伤虽深,却并非致命。最棘手的是他的心神——巨大的悲痛、绝望和身体的创伤交织在一起,如同狂暴的旋涡,正在疯狂反噬他仅存的生命力!心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紊乱的真气在枯竭的经脉中左冲右突,随时可能彻底崩断!

“真气枯竭,内力虚耗,外伤失血…这些尚可医治!”封宇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他猛地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阿古拉和周围众人,“但少主心神崩溃,悲恸攻心!此乃心魔反噬!若不能尽快稳住他的心神,疏导这股毁灭性的悲痛,纵有通天医术,他也撑不过一个时辰!真气逆冲,心脉必断!”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担架上的顾远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口中涌出一小股暗红的血沫,眼神却依旧空洞地盯着虚空,呓语更加急促微弱:“阿茹娜…疼…长生…封宇川…快救…”

“姐姐…姐姐她…”阿古拉看着顾远呕血,听着他至死不忘的呼唤,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担架上的顾远似乎被光线和气息刺激,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死灰。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扑在身边的阿古拉时,那死灰般的眼底,骤然掀起了一阵剧烈的、混乱的风暴!

阿古拉的脸!那张与阿茹娜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庞!此刻沾满泪痕和灰尘,写满了惊恐和悲伤,在摇曳的灯火下,与他脑海中阿茹娜最后那苍白宁静、带着诀别微笑的面容瞬间重叠!

“阿…阿茹娜!”顾远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破锣般的呼唤,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极致的惊喜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疯狂!他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右手,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阿古拉抚在他脸上的手腕,他空洞的眼神死死锁定在阿古拉脸上,仿佛要将她吸进去,语无伦次地急吼:

“阿茹娜!你…你没事!太好了!快!快告诉封先生!你…你难产…早产…疼…快让他救你!别管我!救你!救长生!快啊——!”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阿古拉最后一丝侥幸!远哥哥把她认成了姐姐!他在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姐姐的安危,甚至不惜让她“别管我”!

姐姐…真的不在了。

巨大的、灭顶般的悲痛瞬间将阿古拉彻底淹没。她感觉眼前发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痛得她无法呼吸,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顾远那死死抓住她手腕的、冰冷而用力的手,他那双虽然空洞却充满了对“阿茹娜”极致担忧和恐惧的眼睛,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她的绝望!

远哥哥!她的远哥哥!

她不能失去他!姐姐已经走了,这世上她最亲最爱的人,只剩下这个为了姐姐可以付出一切、此刻却濒临死亡的男人!她爱他,深入骨髓的爱!从当年在苗疆,他如同天神般出现,救下她们姐妹,到后来他运筹帷幄,她心甘情愿为他奔走,甚至献上自己…她早已将灵魂都系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姐姐走了,她更要替姐姐守护好他!哪怕…用姐姐的身份!姐姐走了,远哥哥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和牵挂了!她爱他!深入骨髓的爱!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扮演死去的姐姐!

她俯下身,凑到顾远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模仿着姐姐那轻柔婉转、带着无限依恋的语调。每一个字出口,都仿佛带着血淋淋的剧痛,却又被她强行压制,努力显得平静而温柔:

“远哥哥…阿茹娜在…阿茹娜在这里呢…”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却清晰地传入顾远耳中。她伸出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般抚上顾远冰冷汗湿的额头,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就像姐姐生前无数次安抚他那样,“你看…封先生就在旁边…他一定能治好你…也能治好我们的长生…”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几乎破功,却强撑着用更温柔的语气继续,“远哥哥…你太累了…流了好多血…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会好的…阿茹娜…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触感!这温柔的话语!

奇迹发生了!

当“阿茹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那熟悉的、带着无限温柔和依恋的触感抚上脸颊,顾远那空洞死寂的眼眸,竟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焦距,但那股疯狂反噬的、毁灭性的悲恸气息,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和缓和!他急促混乱的呓语停了下来,嘴唇依旧翕动,却不再呕血,身体也不再剧烈抽搐。

封宇川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顾远体内的气机变化!这刹那的缓和,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出现了一线转瞬即逝的平静缝隙!

“就是现在!”封宇川眼中精光爆射!他低喝一声,双手快如幻影!数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寒芒的金针瞬间刺入顾远头顶和胸口的几处重穴!同时,他掌心抵住顾远背心,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强大安抚和疏导力量的真气,小心翼翼地、如同疏导洪水般,注入顾远那濒临崩溃的经脉!

“呃…”顾远发出一声低微的闷哼,身体再次轻微颤抖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抽搐,而是真气在被强行疏导时的本能反应。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在阿古拉(他眼中的“阿茹娜”)的温柔注视和轻抚下,竟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

封宇川长舒一口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不敢松懈,持续运功,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顾远体内狂暴乱窜的真气归于丹田,护住脆弱的心脉。

阿古拉看着顾远终于平静下来,昏睡过去,那强装的镇定和模仿的温柔瞬间崩塌。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扑倒在顾远身上,双臂紧紧环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发出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恸哭!

“姐姐——!啊——!古力森连!老匹夫!老畜生!我阿古拉发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拜火教!张三金!你们这些魔鬼!还我姐姐命来——!!!” 凄厉的诅咒和哭嚎在石洞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绝望。

这哭声如同瘟疫,瞬间感染了洞内洞外的所有人。默罕、晁豪、阿鲁台、扎哈这些铁打的汉子,无不眼眶通红,虎目含泪,死死攥紧了拳头。幸存的苗疆战士们更是跪倒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悲痛和仇恨的气氛,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了整个鹰愁涧。

封宇川疲惫地收回手,看着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的顾远,再看看伏在顾远身上哭得几乎昏厥的阿古拉,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自责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都怪我…都怪我啊!”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岩石上,指节瞬间血肉模糊,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当时为什么要听少主的命令!为什么要留在分坛救那些人!我若跟着少主一起去大营!阿茹娜夫人她…她一定不会有事!少主他…他也绝不会变成这样!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少主和夫人啊!” 这个平日里冷静如冰的神医,此刻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封先生!这不怪你!” 北斗七子中老大王畅急忙上前扶住他,“是少主命令你留下救人的!你救了十三条人命啊!老顾若清醒,也绝不会怪你!”

“是啊封先生!少主吉人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土龙卫的阿鲁台也粗声劝慰,声音却同样哽咽。

洞内一角,那十三名刚刚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左帐幸存者,在剧烈的治疗痛苦和药效作用下,此刻才悠悠转醒。他们茫然地睁着眼,看着洞内这混乱、悲伤、压抑到极点的景象,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充满悔恨的自责。

张红和张雍最先听清了那些话语的碎片——“顾远为救你们…夫人难产…一尸两命…精神崩溃…”。

顾远?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们脑海中炸响!那个曾经设计陷害他们、导致父亲张三金对他们痛下杀手、将他们投入地牢承受非人折磨的罪魁祸首?!

他…救了我们?

他为了救我们…他的妻子死了?孩子也没了?他自己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巨大的错愕和认知的剧烈冲突,让张红和张雍瞬间呆滞,大脑一片空白。恨意?似乎还在,却变得无比复杂和茫然。感激?荒谬!可眼前这惨烈的景象,周围人那真实的悲痛和悔恨,又该如何解释?那个倒在担架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顾远吗?

而何佳、何俊、银兰等其他十一人,他们当初是为了救张红张雍才被牵连擒拿,根本不知道幕后推手是顾远。他们只记得在绝望的地狱里,是顾远的人攻破了牢笼,是眼前这位封神医将他们从九曜噬心蛊的折磨中生生拉了回来!顾远,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此刻,他们听到恩人为了救他们,竟导致自己妻子惨死、自身濒临崩溃,巨大的感激和强烈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们!

“恩公!恩公啊!” 何俊挣扎着想要爬起,牵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涕泪横流地朝着顾远担架的方向叩首,“是我们…是我们连累了您和夫人啊!”

“恩公大恩大德…我们…我们万死难报…”银兰泣不成声。

“老天爷!你开开眼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恩公!”彭汤捶打着地面,发出悲愤的怒吼。

十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用尽他们虚弱的力量,在冰冷的石地上挣扎着、哭泣着、朝着他们认定的救命恩人叩拜着。他们的哭声与阿古拉的恸哭、与封宇川的自责、与众多战士的悲愤交织在一起,在这冰冷的鹰愁涧石洞中,奏响了一曲充满了荒谬、错位、悲痛与无奈的血色悲歌。

命运,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残酷也最讽刺的獠牙。

顾远一念之仁,救下了昔日的仇敌,却付出了挚爱和骨血的代价,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被他救下的人,有的在恨与恩的旋涡中茫然无措,有的则在感激涕零中将他奉若神明。

鹰愁涧的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石柱,卷起血腥与草药的气息,冰冷刺骨。洞内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将无数悲恸、悔恨、茫然和愤怒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岩壁上,如同无声的控诉,也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诞的问号,悬挂在这片被血色浸染的土地之上。

有道是:

宝马垂缰血尚温,寒涧呜咽暮云昏。

孤冢未成先裂魄,残魂欲坠假啼痕。

天心叵测翻棋局,医手空悬负旧恩。

千古情痴同一恸,劫灰深处覆情根。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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