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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吕岱活到九十六岁,看尽江东兴衰。

年轻时随孙策平定山越,刀下亡魂无数,却夜夜惊醒于故人血泪。

孙权称帝后,我奉命斩杀关羽头颅,那滴落的鲜血灼穿了我的铠甲。

交趾叛乱时,八十高龄仍率军平叛,亲手斩下士徽首级。

晚年位极人臣,却因执法严苛被斥为酷吏。

临终前,病榻上的铜镜映出少年从军的自己。

“主公……伯符将军,末将……来迟了。”

赤壁的烽烟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浮动着焦糊与血腥的浊气,江东的旌旗在料峭春寒中猎猎作响。我,吕岱,字定公,彼时不过江东军旅中一个无名小卒,紧握着冰冷的环首刀柄,站在新主公孙权身侧。

目光所及,是战后的疮痍与忙碌。江面上,沉船的残骸如巨兽的枯骨,随波起伏;岸边,士卒们正吃力地拖曳着缴获的曹军战船,号子声粗砺而疲惫。战鼓声已歇,可那震耳欲聋的余响,仍在我耳膜深处嗡嗡作响。方才在战场上搏命时的血气,此刻正一点点冷却下来,化作脊背上冰冷的汗渍,黏腻地贴在粗布戎衣之下。

我微微侧目,望向那位刚刚执掌江东权柄的年轻主公。他立于高处,身形挺拔,远眺着浩渺而阴沉的江面,脸上并无大胜后的狂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极沉重的忧思。他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兄长孙策骤然陨落,将这六郡基业猝不及防地压在他尚且年轻的肩头。周瑜、程普、黄盖……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环绕着他,而我,只是这庞大机器上一颗新生的铆钉,微不足道,却又被这时代巨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去。

“吕岱。”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是队率,他脸上还带着厮杀留下的污痕,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十个人,即刻清理下游滩头!速去速回!”

“喏!”我应声抱拳,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粗粝,转身点齐了人手。没有犹豫,没有寒暄,只有冰冷的命令和同样冰冷的执行。生存的本能,已深深烙进我的骨髓。这乱世,容不得半点迟疑与温情。

日子在刀锋上滑过,在血与火中淬炼。建安十六年,江东腹地的山越,如同潜伏的毒蛇,再次昂起狰狞的头颅,劫掠郡县,阻断粮道。我奉命率一队精兵,深入会稽郡那连绵无尽、瘴气弥漫的深山。浓密的原始林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巨蟒,脚下是湿滑的腐殖土,每一步都如同踏入无底深渊。山林寂静得可怕,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甲胄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兽怪鸣。

“校尉!前方有烟!”斥候压低声音,手指向前方密林深处一道袅袅升起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那是山越人的聚落!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亢奋与冰冷的战栗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手,身后数十张强弓瞬间张开,弓弦绷紧的吱嘎声在死寂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放!”

一声令下,箭矢如骤起的毒蜂,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尖啸着扑向那几间依山搭建的简陋棚屋。惨叫声、惊惶的呼喊声、孩童尖锐的啼哭骤然撕裂了林间的死寂,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木屋的门被撞开,一群衣衫褴褛、脸上涂着赭石纹路的山越人挥舞着柴刀、竹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嘶吼着冲了出来,眼中是困兽般的绝望与疯狂。

“结阵!杀!”我的吼声在密林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环首刀早已出鞘,冰冷的刀锋映着林间漏下的、支离破碎的光斑。短兵相接的瞬间,金属撞击的刺耳刮擦声、刀锋砍入骨肉的沉闷钝响、濒死者的惨嚎与怒骂……瞬间交织成一曲地狱的狂想。血腥气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

我的刀锋一次次劈开空气,斩断抵抗,带起滚烫的血线。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挥舞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踉跄着向我扑来。那浑浊的眼睛里,除了原始的仇恨,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茫然。我的刀比思绪更快,冰冷的锋刃毫无阻滞地划过了他枯瘦的脖颈。温热的血喷溅在我的脸上、甲胄上,浓重的铁锈味直冲鼻腔。老者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鸣,便如同朽木般栽倒下去,那双茫然的眼睛,至死都大睁着,空洞地“望”着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那眼神,竟让我持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战事结束得很快。山越人的抵抗在训练有素的甲兵面前,如同投入洪炉的冰雪。几间简陋的棚屋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扭曲着坍塌,升腾起滚滚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山越的,也有我们袍泽的。一个年轻的士卒,胸腹被竹矛刺穿,倒在血泊中抽搐,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阿母……阿母……”。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彻底沉寂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这片修罗场,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泥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士兵们沉默地开始清理战场,补刀、割取证明战功的左耳、收集还能用的兵器……动作熟练而麻木。山越的妇孺被驱赶到一处空地,瑟缩在一起,惊恐的啜泣声在血腥的空气里低低回荡。

“传令,”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青壮者,充作劳役,筑路修寨。老弱妇孺……就地安置。”我顿了顿,终究没说出更残酷的字眼。命令下达,士兵们立刻执行,将那啜泣的人群粗暴地分开,如同分拣货物。

是夜,篝火在营地中噼啪燃烧,驱散着山林深处的寒气和湿意。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低声交谈,咀嚼着干粮,偶尔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我独自坐在稍远的暗影里,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粗糙的树皮硌着冰冷的甲胄。篝火跳跃的光芒在我脸上明明灭灭,却无法驱散眼底深处的寒意。我摊开手掌,掌心粗糙,布满厚茧,纹路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那老者脖颈上温热的触感,以及那茫然空洞的眼神。

那眼神,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不断将我拖向记忆的最深处。

那时,我还追随在伯符将军——那如烈日般耀眼的主公孙策麾下。一次奔袭丹阳山越,战况同样惨烈。我亲手擒获了一个年轻的越人首领,那人被反绑着双臂,按跪在尘土里,却高昂着头颅,眼神桀骜不驯,直视着高踞马上的孙策,用生硬的汉话嘶吼:“你们汉人!夺我土地!杀我族人!今日我死,山神必佑我子孙,饮尽尔等之血!”

他眼中的仇恨,炽烈得如同燃烧的炭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灼伤每一个直视它的人。

“好汉子!”那时的孙策,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汗水与尘土,眼神却明亮如炬,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回荡在战场上空,“有胆气!我孙伯符最敬重这等硬骨头!松绑!”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真的下令解开了那越人首领的绳索。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人面前,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双手奉上:“此剑名‘古锭’,随我征战,今日赠你!我孙策在此立誓,只要尔等放下刀兵,归顺江东,我必视尔等如手足,共享太平!土地,我们共耕!山林,我们共护!若有违誓,天厌之!地厌之!”

那一刻,年轻的伯符将军身上仿佛有光。他的话语,他的气魄,如同利剑劈开阴霾,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坦荡与力量,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与包容。那越人首领眼中的仇恨火焰,在孙策灼灼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誓言面前,竟一点点熄灭、动摇,最终化作了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是某种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他最终颤抖着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古锭剑,单膝跪地,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剑柄之上。没有言语,但那姿态,已是无声的臣服与誓言。

那一幕,曾深深烙印在我年轻的心里。那是霸者的气度,王者的胸襟。如长虹贯日,令人心驰神往。

可如今……火光映照着我沉默的脸。我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再抬头望向篝火旁那些疲惫而麻木的士兵,以及远处黑暗中隐约传来的、被羁押的山越妇孺压抑的哭泣。伯符将军那如烈日般的光芒,似乎早已随着他的陨落而消散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我执行的命令,同样是“平定”,却只剩下冰冷的刀锋、残酷的剿杀和战报上冰冷的数字。我的手沾满了血,无论敌我。那越人老者茫然空洞的眼神,与当年越人首领桀骜最终臣服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交替闪现,撕扯着我的心。一种深沉的疲惫,如同这山林中湿冷的夜雾,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得几乎让我窒息。

这乱世,这征伐,这手中的刀……究竟为了什么?为了生存?为了功业?还是为了……那轮早已坠落的太阳?我闭上眼,伯符将军爽朗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却又遥不可及。

建安二十四年冬,荆州的风,冷得如同裹挟着无数冰针,直往骨头缝里钻。我驻守陆口已有数月,江面上弥漫着肃杀之气。关羽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来,旋即又被吕蒙将军白衣渡江、兵不血刃夺取荆州的捷报所取代。战局瞬息万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莫名的亢奋。

那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江面染成一片凄厉的赤红。一艘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冰冷的江水,疾驰而至。船上跳下的是吕蒙将军的亲兵,甲胄染尘,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吕将军!关云长……已被擒获!主公有令:立斩其首,传示四方!此乃主上亲笔钧令!”他双手奉上一卷密封的帛书,封泥上赫然是吴侯的印信。

我接过帛书,入手沉重冰凉。展开,孙权那熟悉的、带着凌厉锋芒的笔迹映入眼帘,末尾朱砂大印鲜红刺目,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我的心上。关羽……关云长!那个义薄云天、威震华夏的汉寿亭侯!那个曾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的盖世英雄!那个在无数传说中被神化的名字……如今竟成了我刀下之囚?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握着帛书的手指蔓延至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猛地抬头,望向那艘停泊在岸边、被严密看守的囚船。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在血色残阳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带上来!”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仿佛不是自己的。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几个如狼似虎的甲士,押解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甲板。那人须发灰白,散乱地贴在脸上,曾经威震天下的美髯失去了光泽,沾染着尘土和凝结的血块。他身上的绿袍锦甲早已破损不堪,露出内里染血的单衣。双手被粗大的麻绳紧紧反绑在身后,绳索深深勒进皮肉。然而,即便形容如此狼狈,即便身受重伤步履蹒跚,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头颅依旧高高昂起!那双曾经令敌人胆寒的丹凤眼,此刻虽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电,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目光扫过之处,仿佛带着实质的威压,竟让押解他的甲士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站定在我面前数步之遥,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哗声。血腥味、江水的腥气和他身上浓重的汗血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鼻腔。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带着睥睨天下的孤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轻蔑。随即,他竟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西边——那是蜀地的方向,是兄长刘备所在的方向。那眼神中的轻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情感:有滔天的恨意,有不甘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怆的……牵挂?

“鼠辈!”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撞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背盟弃义,袭取荆州!我大哥玄德公……必为我雪此深仇!尔等江东鼠辈,窃据一时,终将……死无葬身之地!”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刺来。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环首刀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抑制指尖的颤抖。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双肩上。主公孙权的严令,那帛书上的朱砂大印,就在我怀中,滚烫得灼人!可眼前这位……这位是关羽啊!是那个被无数人传颂、被无数人敬畏的关云长!杀他?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许都城外,温酒之间,青龙偃月刀闪耀寒光,华雄人头落地;黄河渡口,他护着两位嫂嫂,单刀匹马,斩将过关,神威凛凛;还有……还有那日在江东,他接受鲁肃邀请,单刀赴会,面对江东群英,谈笑自若,气定神闲……那一幕幕传奇,与眼前这被缚的、却依旧傲骨嶙峋的老将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荒诞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江风呜咽,残阳的血色渐渐褪去,暮色四合,寒意更浓。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关羽粗重的呼吸声和江水拍岸的声音。所有甲士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敬畏,有恐惧,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吕蒙将军亲兵的眼神更是锐利如刀,无声地催促着。

“吕将军!”那亲兵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急迫,“主上严令,不容延误!迟恐生变!”

这一声催促,如同重锤,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挣扎。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生疼。再睁开眼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伯符将军那如烈日般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爽朗的笑声,最终却沉入无边的黑暗。权柄更迭,江东早已不是当年的江东。我吕岱,只是吴主孙权麾下的一把刀。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执行!

“行刑!”两个字,从我的齿缝间冰冷地迸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两名魁梧的刀斧手应声上前,一左一右,猛地按住关羽的双肩,将他强压着跪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关羽没有挣扎,只是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闷哼,那双丹凤眼依旧死死地瞪着我,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点燃、焚毁!

我缓缓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狭长,在黯淡的暮色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这把刀,饮过山越人的血,砍过无数敌寇的头颅,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我双手握紧刀柄,高高举起。手臂的肌肉贲张,青筋暴起,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抗拒和……恐惧。

刀锋,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凄厉的风声,猛地劈下!

没有想象中的阻碍。刀锋切入皮肉、斩断骨骼的感觉,竟异乎寻常的顺畅,仿佛那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段早已腐朽的枯木。

“噗——!”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如同灼热的岩浆,猛地喷溅而出!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染红了我的须眉,浸透了我的前襟甲胄!那温度,滚烫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冰冷的铁甲,直接灼烧到我的皮肤、我的血肉、我的灵魂!

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灰白的须发,重重地滚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丹凤眼,至死都圆睁着,瞳孔中凝固着惊天的恨意、不屈的怒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牵挂?它直勾勾地“望”着西边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无头的躯体在原地僵立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轰然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甲板上,激起一片血色的水花。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陷入一片死寂的猩红。手中沾满热血的环首刀,沉重得如同千钧山岳,几乎要脱手坠地。那喷溅在脸上的热血,滚烫得如同烙印,深深地灼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耳畔只剩下血液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缓慢而沉重,如同丧钟,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我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上。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冰冷的江风猛地灌入,吹得我遍体生寒,那灼热的血,仿佛瞬间凝固成了万载玄冰。我抬头望向西天,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也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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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滚滚东逝的长江水,奔流不息,冲刷着一切。黄龙元年,孙权于武昌登基称帝,江东之地,终成吴国。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冠冕堂皇。我位列九卿,身居卫尉,执掌宫禁,位高权重。然而,这金碧辉煌的殿堂,这繁复森严的礼仪,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困在其中,难以呼吸。陛下脸上的威严日重,眼神深处那属于孙仲谋的雄才与刻薄,也日益显露。陆逊……那个温润如玉、智计如海的国之柱石,竟也因卷入储位之争,被陛下百般猜忌,最终在无尽的忧愤中郁郁而终。消息传来,如同一声闷雷在我心头炸响。我独自坐在空旷的卫尉府衙中,窗外是建业城迷蒙的春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案几上温好的酒早已冰凉。我端起冰冷的酒樽,仰头灌下,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苦涩在胸中蔓延。伯符将军那爽朗的笑声、周郎顾曲时的风采、鲁子敬的忠厚长者的面容、还有陆伯言最后那忧愤的眼神……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作了陛下那张日益威严、却也日益疏离的脸孔。

“白头人送黑头人……”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苍凉。这江东,早已物是人非。我端起冰冷的酒樽,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半分早已冰冷的心。窗外,建业城的春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仿佛要将这无尽的悲凉,一直下到地老天荒。

交趾郡的叛乱消息,如同南国夏日突如其来的飓风,猛烈地冲击着建业看似平静的朝堂。士家余孽士徽,悍然割据交州,攻城掠地,气焰嚣张。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有人主和,称交趾瘴疠之地,劳师远征,得不偿失;有人主抚,言可许以高官厚禄,羁縻其心。年轻的将领们或面露难色,或跃跃欲试却又难掩对那万里瘴乡的深深忌惮。

“陛下!”我,年逾八十的吕岱,从班列中一步踏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嘈杂。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

我挺直了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背,斑白的须发在殿门灌入的风中微微颤动,但眼神却锐利如昔,直射向御座之上的孙权:“交趾乃国之南疆,士徽逆贼,裂土称尊,此风断不可长!若任其坐大,岭南诸郡,必群起效尤,届时南疆糜烂,动摇国本!臣虽老迈,筋骨尚存!愿亲提一旅之师,南下平叛,为陛下除此腹心之患!若不能斩士徽之首级献于阙下,臣……当自刎以谢天下!”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瞬间镇住了整个大殿。孙权端坐龙椅之上,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把老骨头能否堪用的疑虑。最终,他缓缓颔首:“吕卿忠勇,国之柱石!准卿所奏!赐节钺,总督交州诸军事!望卿……早奏凯歌!”

旌旗猎猎,战船如云。我再次披上那身早已被岁月侵蚀得黯淡无光的甲胄,踏上了南征的航程。船队顺赣水南下,穿南岭,入珠水。南方的酷热潮湿如同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浓绿的原始丛林无边无际,散发着腐败和生机的奇异气息。瘴气如同无形的毒蛇,在密林深处、沼泽边缘游荡,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北地健儿的生命。每日都有士卒倒下,面色青黑,口吐白沫,在痛苦中迅速枯萎。随军医官束手无策,只能将染病的士兵集中隔离,任其在绝望中哀嚎死去,最终付之一炬,骨灰洒入浑浊的江水。

战事远比想象的艰难。士徽熟悉地形,利用交趾错综复杂的河流、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地,层层设伏,节节抵抗。我军深入不毛,补给线漫长而脆弱,疫病和湿热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消磨着将士们的意志和体力。

一次强渡红河的恶战,水流湍急如沸。我军前锋乘竹筏抢渡,岸上箭矢如雨。我亲立船头督战,冰冷的河水夹杂着血腥味不断扑打在脸上。突然,一支淬毒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射而来!我猛一侧身,冰冷的箭头擦着我的脖颈飞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深深钉入身后的船舷,箭尾兀自剧烈颤动!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亲兵们惊呼着围拢上来。

“慌什么!”我厉声喝道,一把推开要为我包扎的亲兵,手指抹过颈间温热的血痕,目光如电,死死盯住对岸林间隐约闪动的人影,“传令!弓弩手压制!后队强渡!今日不破此河,老夫誓不还营!”

血性被彻底激发!将士们见我如此,无不奋勇。终于,付出了惨重代价后,大军成功渡河,击溃了士徽精心布置的防线。我们一路追亡逐北,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插入交趾腹地。

最终,我们将士徽残部围困在交趾郡治龙编城下。这座古老的土城,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破败而顽固。连续数日的猛攻,城墙多处坍塌,守军已成强弩之末。

总攻的时刻到了。战鼓擂动,声震四野,如同天神的怒吼。我拒绝了亲兵的劝阻,执意亲自披甲登城。沉重的甲胄压在八十高龄的肩头,每一步踏在攻城梯上,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胸中气血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但我不能倒下!将士们在看着我!伯符将军当年一往无前的影子仿佛在激励着我!

终于踏上了残破的城头!眼前是混乱的厮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亲兵死命簇拥着、正向城内退却的士徽!他穿着华丽的甲胄,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惶,早已不复当初的嚣张气焰。

“士徽逆贼!哪里走!”我一声暴喝,如同垂暮雄狮最后的咆哮,压过了震天的喊杀!手中那柄随我征战数十年的环首刀,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对这片土地安宁的执着,从衰老躯体的最深处猛然爆发!我无视了身边刺来的刀枪,眼中只有那个仓皇的背影!大步流星,沉重的战靴踏着血泊和尸体,直冲而去!

刀光,如同惊鸿一瞥!挟带着我毕生的沙场戾气和对江东基业最后的忠诚,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嗤!”

刀锋入肉,斩断骨骼!一颗戴着头盔的头颅,带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冲天而起!温热的血泉喷涌而出,溅了我一头一脸!那无头的身躯晃了晃,软软地栽倒在尘埃之中。

城头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还在抵抗的交趾兵,看着他们首领滚落尘埃的头颅,眼中最后一丝斗志彻底崩溃。“当啷!”不知是谁先扔下了兵器,如同瘟疫蔓延,残存的守军纷纷弃械跪地,哀嚎求饶。

我拄着滴血的环首刀,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针扎般的疼痛。汗水混合着敌人的血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蜿蜒流下。夕阳的金辉,将城头浴血的老将身影,连同他脚下那颗怒目圆睁的首级,一同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血迹斑斑的断壁残垣之上,构成一幅苍凉而残酷的胜利图景。手中那颗头颅的分量,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的余温,也带着无尽的杀伐与终结。

交趾平定了。南疆的烽烟暂时熄灭。然而,当我班师回朝,踏入建业那熟悉又陌生的繁华之地时,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格格不入。朝堂之上,陛下虽有嘉奖,但眼神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却比南方的瘴气更让我感到寒意。更令我措手不及的,是那些如同毒蔓般悄然滋生的流言蜚语。

“吕卫尉……手段太酷了!交趾一战,杀人盈野啊!”

“何止交趾!听说早年平定山越时,他就以严苛着称,动辄屠戮……”

“唉,毕竟是老了,行事越发狠戾,不念上天好生之德了。”

“酷吏!十足的酷吏!只知以杀止杀,有失仁恕之道……”

“酷吏”二字,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我的耳中,也扎进了我心里。我站在巍峨的宫门前,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地投在冰冷的御道上。身后是刚刚平定的万里疆土,身前是这繁华却暗流汹涌的帝都。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刀疤的手掌,这双手,握过孙策将军赠予的刀,斩过无数敌寇的头颅,也执行过无数冰冷的法令……如今,竟被冠以“酷吏”之名?一丝苦涩的自嘲,浮上我的嘴角。或许,他们说得对?这乱世,何曾真正需要过仁慈?我吕岱一生,不过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去守护心中那份早已模糊的、关于江东安宁的执念罢了。

岁月是最无情的刻刀,在身体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太元二年,建业的秋风格外萧瑟,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我已九十六岁,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明灭不定。曾经支撑我征战沙场的健硕身躯,如今只剩下一副裹在宽大袍服里的枯骨。沉疴缠身,药石罔效,病榻成了最后的战场。

昏沉与清醒的界限日益模糊。侍从们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侧,眼神中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对生命终点的敬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

“阿翁……可要用些参汤?”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侍奉多年的老仆。

我费力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室内。光线昏暗,陈设依旧华贵,却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冰冷。我微微摇头,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视线最终落在了床头那面蒙尘的青铜菱花镜上。那是我当年初入行伍时,母亲含泪塞进行囊的物件,伴随我戎马一生,镜面早已模糊不清,边缘的菱花纹饰也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镜……拿来……”我用尽力气,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老仆连忙捧过铜镜,用袖子仔细擦拭了几下,恭敬地捧到我眼前。

模糊的镜面,映出一张沟壑纵横、枯槁如木的脸庞。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须发如同严冬的枯草,稀疏而全白。这就是我?这就是那个曾经随伯符将军叱咤江东、令山越胆寒、在交趾烈日下斩将夺旗的吕岱?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悲凉瞬间攫住了我。

然而,就在我试图移开目光的刹那,那模糊的铜镜仿佛微微晃动了一下。镜面上氤氲的水汽和斑驳的铜锈,竟诡异地流动、变幻起来。那张枯槁的老脸渐渐淡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少年影像!

镜中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脸庞棱角分明,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与蓬勃的朝气。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无畏的光芒。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粗布战袍,虽然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正对着镜子,笨拙而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试图将那代表着军旅身份的束带扎得更紧、更精神些。那专注的神情,那挺直的脊梁,那眼中毫无杂质的火焰……正是当年我离家投奔孙策将军时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端,直冲眼底。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颤巍巍地抬起来,想要去触摸那镜中鲜活的身影,想要抓住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和热血。

“定公!磨蹭什么!伯符将军的队伍马上开拔了!快!”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年轻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尘埃,无比清晰地在我耳畔响起!是周泰!是那个在战场上总挡在我身前的周幼平!

眼前的景象彻底模糊了。镜中的少年身影仿佛活了过来,他最后用力正了正头上的皮弁,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充满希望和勇气的笑容,然后猛地转身,身影融入了门外炽烈的阳光之中,消失不见。

病榻前,只剩下铜镜冰冷而模糊的微光,映照着我枯槁的泪痕。

无尽的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温柔地将我包裹、托起。身体的剧痛、沉重的枷锁,在这一刻都消失了,轻飘飘的,仿佛一片羽毛。

朦胧的光晕在前方缓缓亮起,柔和而温暖。光晕中,几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松,意气风发,仿佛一轮永不坠落的骄阳,正是伯符将军孙策!他脸上带着我记忆中那最爽朗、最耀眼的笑容,目光灼灼,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他的身旁,是风姿俊雅、羽扇纶巾的周瑜周公瑾,嘴角噙着那抹令人心折的从容笑意。还有敦厚长者的鲁肃鲁子敬,温和地向我点头;赤壁火神黄盖黄公覆,豪迈地捋着胡须;甚至……还有那个在麦城被我亲手斩下头颅的身影——关羽关云长!他依旧身着绿袍,美髯飘拂,丹凤眼中没有了恨意,只剩下一种跨越生死的平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他们都站在那里,含笑望着我,身影沐浴在圣洁的光辉里,年轻、英武,如同他们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

“伯符将军……公瑾……子敬……公覆……云长……”我喃喃地念着这些名字,声音微弱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我想奔向他们,想再次感受那曾照耀我整个青年时代的、如同太阳般的光和热。

然而,就在我试图迈步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地将我拉回!那温暖的、充满故人的光晕迅速黯淡、远去!眼前只剩下病榻前那点摇曳的、昏黄的烛火,以及烛火映照下,老仆那张布满忧虑、沟壑纵横的脸。

“主公……伯符将军……”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向着那彻底消失的光晕方向,发出最后一声沙哑、破碎却饱含了无尽眷恋与遗憾的呼喊,“末将……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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