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鹘船在西向航道上全力疾驰,船体在波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晨雾渐散,朝阳从海平面跃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血红色,与西边尚未褪尽的夜色形成诡异对比,仿佛整片海域都被夹在昼夜之间的裂缝中。
赵青靠在船舷边,背脊紧绷如弓弦,目光死死锁定后方那两艘黑色快艇。
张巡所在的船只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足够近以显示“追击”的姿态,却又巧妙避开所有有效的弓弩射程;
而另一艘快艇则在数次试图逼近时,被张巡船只“无意”间遮挡航路或迫使其调整方向。
这绝非巧合。
“他在掩护我们。”平四郎低声道,粗糙的手掌紧握舵柄,指节发白。
这位老海狼的脸上混杂着疲惫、警惕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敬佩,“张都尉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演戏。”
赵青默默点头,喉结滚动。
海风带着咸腥味灌入胸腔,却吹不散那股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危机感。
他回头看向东南方向——按照张巡的警告,那里本该有埋伏。
此刻晨光已亮,远海空旷,唯有鸥鸟盘旋,不见任何船影。但越是平静,越令人不安。
“伏兵可能潜伏在更远的海域,或者某个岛礁背后。”
平四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张巡冒死示警,定是知晓了确切的埋伏位置和兵力。我们若真往东南去,此刻怕是已陷入重围。”
舱口处,水鬼被老者搀扶着坐下,左臂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仍渗出暗色血渍,但脸色比之前稍好。山猫递过水囊,眼中满是忧虑。
“平老,我们现下往西,能抵达何处?”赵青问道。
平四郎眯眼望了望海图与日头方位:“继续向西一日航程,可至莱州湾外海。但‘神窟’的势力范围不明,若他们在沿岸也有眼线或据点……”
话音未落,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
只见张巡所在的快艇上陡然升起一道赤色焰火,在空中炸开,呈诡异的蛇形轨迹消散。
几乎同时,那艘一直试图突破拦截的快艇突然转向,不再追击,反而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船速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变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
“那是……撤退信号?”山猫疑惑。
“不。”赵青心头一凛,“是求援,或者——召唤!”
他的猜测很快被证实。约莫半柱香后,东北方向的海平线上,三个黑点迅速放大,竟是三艘体型中等的双桅帆船,船型与中原、倭国皆不相同,船首雕刻着狰狞的鬼面,黑色的帆布上绘有血红色的扭曲符文。
“‘业皇’的船!”平四郎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果然在附近海域有接应船队!”
那三艘鬼面船呈品字形包抄而来,速度虽不及快艇,但显然更适应开阔海域航行,且船体更大,显然配备了更多人手与武器。
张巡的快艇此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它非但没有与那三艘船汇合,反而调转船头,朝着海鹘船的方向加速冲来!
“他到底要做什么?”水鬼撑起身子。
赵青死死盯着那艘越来越近的快艇。
晨光下,他能清晰看到张巡立于船头的身影,黑色的水师外袍在海风中狂舞。
张巡的脸上面无表情,但右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手势更加急促明确:指向西南偏西方向,连续三次划圈,而后五指张开猛地一握。
——全速向西南西突围,我来断后,务必逃脱。
“他要为我们争取时间!”赵青瞬间明白了张巡的意图,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牙齿几乎咬碎,“不行!他孤船断后,面对四艘敌船……”
“我们必须走!”平四郎厉声打断,眼中却泛起血丝,“张张将军用命为我们开路,若我们犹豫不决,才是辜负他的舍命之举!转向!向西南西,满帆!”
海鹘船再次艰难转向,帆索在风中发出尖啸。水手们拼尽全力,将每一寸帆布都调整到最佳角度。
后方,张巡的快艇已经与那三艘鬼面船接近。出乎意料的是,张巡的船并未直接冲突,而是以一种挑衅般的姿态在三船之间穿梭,箭矢零星交错,却似乎都“恰好”射偏。
那三艘鬼面船显然被激怒,分出两艘紧追张巡,另一艘则继续朝海鹘船追来,但航向被张巡的船只几次干扰,速度大减。
距离在拉大。
赵青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张巡的快艇引着两艘鬼面船驶向一片布满暗礁的浅水区,而第三艘鬼面船终于摆脱干扰,却已追之不及。
海鹘船顺风疾驰,渐渐将那混乱的战团甩在身后,最终变成海天交界处几个模糊的小点。
朝阳完全跃出海面,金光万道。
甲板上无人欢呼,只有沉重的喘息与压抑的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张巡生还的机会,渺茫如海上的泡沫。
……
四日后,黄昏时分,登州港。
海鹘船悄然驶入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并未在军港主码头停靠。平四郎在登州经营多年,自有隐秘渠道。
码头阴影中,早已有人等候。为首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精瘦文士,身着寻常布衣,目光却锐利如鹰,正是登州刺史刘仁轨的心腹幕僚,杜仲。
“平公,赵校尉。”杜仲拱手,眼神扫过众人狼狈模样与水鬼的伤势,面色凝重,“刘使君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没有寒暄,众人迅速下船,登上两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暮色掩护下驶入城中,绕行数条街巷,最终从后门进入刺史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
登州刺史刘仁轨与登州水师统制雷万疆并肩而立,两人皆面色沉肃。
刘仁轨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虽着常服,自有威仪;雷万疆则正当壮年,虎背熊腰,浓眉深目,一身悍勇之气,此刻却眉头紧锁。
赵青、平四郎行礼后,也不多言,直接将所有证据一一呈上:星铁矿石、荧光粉末、信件帛书,以及赵青口述、平四郎补充的详细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