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周墨第一次来米悦家。
上次是冬天,米悦母亲的手藏在围裙里,神情也藏在话外。
这次是春天,窗台有新绿,桌上多了几道清淡的菜。
人也没多话,但气氛不再结冰。
“喝点汤吧。”米母端了一盆鱼头豆腐汤上桌。
她没看谁,声音却比上次轻了点,像锅盖掀开的那一刻,蒸汽不是烫人的,而是松的。
周墨轻轻点头:“谢谢阿姨。”
他依旧小心,但不再拘谨。筷子拿得稳,笑也不慌。只是说话时眼神还是忍不住去看米悦,好像每说一句,都想先确认她听见。
米悦没说话,只是默默夹了块虾仁,放进他碗里。
这一幕被母亲看见了,她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汤。
她记得年轻时的自己,也为一个人剥过虾,煮过粥,把深夜发来的短信都保存到第二天的晨光里。
——
饭后,米悦站在厨房洗碗,母亲擦着手里的碗,然后放在碗架上晾干。
厨房里水声哗哗,像老旧胶片在心头一格格倒带。
头顶灯泡泛着点昏黄。
那光不亮,却像旧时电影里用来照脸的打光——不讲究清晰,只讲究真实。
米悦拧紧水龙头,泡沫顺着她指尖滑落,滴在槽底发出细微的破碎声。
她没转头,声音却轻得像试探:“你真去看画展?”
“嗯。”母亲从背后应着,“还在考虑周末还是下周。”
“你不是一直觉得那种展览无聊吗?”
“也没多无聊。”母亲把刚擦干的碗放进橱柜,“画画嘛,也算是一种……沟通。”
她顿了顿,又说:“你男朋友画得那么好,我总得多懂点儿,才不至于每次聊天都只能问‘你吃了吗’。”
米悦低头,唇角轻轻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是心软。
——
米悦握着碗的手有点涩。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了。
“妈,你还……会相信婚姻吗?”
母亲擦碗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问题没头没尾。
可母亲听懂了。
厨房里那盏旧灯晃了晃,像一道老伤口被翻起。
她没马上回答。
只擦了擦手上的水,站在原地,望着洗碗池前这个倔强又小心的女儿。
然后慢慢继续,语调低缓:“你小时候,有一阵特别爱问‘爸爸去哪了’。”
米悦没说话。
“我每次都敷衍你,说‘他在外面忙’。”她轻笑了一声,“其实那时候他已经走了,只是你太小,不懂什么叫‘走了就不回来了’。”
她抬起头看着米悦:“我不怕你爱上谁,我怕你太像我。总以为靠自己就能撑住一切,最后反而撑不住最软的地方。”
米悦呼吸有点乱。
她小时候的记忆确实模糊,可她清楚记得母亲关门、沉默、独自撑起一个家时的背影——像是永远不会倒的柱子。
“那你后悔过吗?”
“结婚?”
“嗯。”
母亲想了几秒,然后摇头。
“我不后悔爱过他。可我后悔没早点放下他。”
厨房安静了三秒。
然后她放下手里的碗,认真看着米悦:
“悦悦,不是每段婚姻都该被诅咒。有些,是惩罚,也有些——是奖励。”
“关键是你能不能看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米悦站在那里,听着,像一块终于有裂缝的冰。
她很久没有这么正面听母亲谈“爱”与“婚姻”。
“我……就是怕。”她低声说,“怕走错,怕受伤,更怕爱错以后回不了头。”
“傻孩子,”母亲叹气,“你就算怕,也不该一开始就放弃出发。”
那一瞬间,米悦的鼻子有点酸。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把手中洗净的最后一个杯子放好,深呼吸。
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出去。
米悦站在那里,眼眶有点热。
可她没哭。
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像一块结了多年的冰,终于,从心底,裂了一道缝。
——
客厅灯还亮着,沙发靠垫被周墨坐得有些塌。
米悦走过去,倒了一杯水给周墨。
却听到抽屉开合的声音,一阵翻找,像是在翻什么旧事。
她妈妈正在卧室的抽屉前翻找什么。
几分钟后,门被轻轻拉开。
米悦走地进去,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世界像被轻轻关在了门外。
她看见母亲从衣柜底部取出一本老相册。
封面已经泛黄,角落有些磨破了,像时间咬过。
母亲坐在床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
米悦坐下,还没开口,母亲已经翻开了那本相册。
母亲打开的时候,像打开一段不愿轻触的过去。
“你小时候啊,总问我,‘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谈过恋爱?’”她笑了一下,“我当时总说:没有。”
“你也信了。”
“因为我信你说的话。”米悦把手擦干净,坐到床尾。
“其实是有的,”母亲轻声说,拣出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旧了,是黑白的,但能看出女孩笑得含蓄,身边的男孩偏头看她,眼神干净。
“我跟他,是大学同校不同系。”
“他像周墨,很会画画,画本永远不离手。他说要画我一百次。”
“我们一起看了好多老电影,一起逃过一次晚自习,还一起去看流星雨。”
米悦屏住呼吸,像小时候听床头故事一样听着。
“可我太敏感。”母亲把照片轻轻放在腿上,眼神却望着更远,“我总觉得,一个人对你太好,他就会突然不见。”
“我当时看谁都像现在你爸那样——承诺得好听,转身就走。”
“所以你拒绝他了?”米悦低声问。
“我没有明确拒绝,”母亲说,“但我总用沉默推开他。”
“毕业那天,他画了一张送我的素描,上面写了一句——‘你不回头,我也不追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轻得像是一片飘下的纸。
“后来我遇到了你爸。”
“你爸跟他完全相反,稳重、现实、会安排日子。”
“我以为这就叫‘靠谱’。”
“可后来呢……你也知道了。”
米悦伸手,握住了她母亲放在被面上的手。
她没有问母亲有没有后悔。
她只听见母亲慢慢说:
“悦悦,你不是我。”
“你从小就比我勇敢、比我清醒、也更有力气把自己爱的人守住。”
“你怕婚姻,是怕我受过的伤。”
“可不是每一段感情都会重复旧剧本。”
“有时候,婚姻不是灾难,是补偿。”
“是命运给那个一直自己撑着的女孩的一份奖励。”
床头灯照着母亲的眼角,也照着米悦眼底那一点点湿意。
她靠过去,轻轻抱住了母亲。
“妈,你今天说的,我以后……也会说给我的女儿听。”
—
这一晚,卧室里那盏床头灯亮了很久。
像是一个年轻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终于被原谅,也终于被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