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能这样。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脸颊。生活还要继续,基地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她不能被这些无端的猜疑和莫名的恐惧打垮。她需要工作,需要那片承载着丈夫遗志和希望的试验田来稳住心神。
胡乱扒了几口早饭,余小麦拎起记录本,匆匆出了门。清晨的余家村刚刚苏醒,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缠绕在屋舍和树梢之间。她刻意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村中的小路,抵达那个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基地。
然而,平日里这个时间点本该相对冷清的村路上,却三三两两地站着些早起闲谈的村民。余小麦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刻意放轻脚步,尽量沿着墙根走。
“……昨晚那车,看见没?县里来的!李宏伟开回来的……”
“可不,停在建国家院门口好一会儿呢……”
“听说那个新来的什么陈领导也在?啧啧,老陆这才走了多久……”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小麦也不容易,可这……唉……”
断断续续、压低了却依旧清晰传入耳中的议论,像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余小麦的心窝。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颊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那些模糊的指点和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的芒刺,让她如芒在背。她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一头扎进基地那扇隔绝了外界纷扰的铁门里。
推开基地那扇熟悉的铁门,清晨特有的、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余小麦大口呼吸着,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丝。她习惯性地走向那几块核心的试验田,那是陆远山生前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也是她感觉离他最近的地方。那片茂盛生长的**解毒藤**,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梦想和未竟的誓言。
然而,当她的视线穿过晨雾,习惯性地投向那块位于试验田最中央、编号为“A-07”的田埂时,脚步却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田埂上,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是陈向明。
他来得竟比她还早。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微微垂着头,正专注地凝视着田里那片长势良好、藤蔓缠绕、叶片在晨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解毒藤**。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拂动着他深色的外套下摆,也轻轻摇曳着生机勃勃的藤蔓枝叶。
就在余小麦屏住呼吸,犹豫着是悄然退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时,陈向明忽然动了。
他微微弯下腰,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做过千百次。他没有像一般农技员那样随意地拨弄藤蔓查看长势,而是伸出右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势,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抚摸过一片厚实饱满的**解毒藤叶片**。他的手指修长,拂过叶面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熟稔,指腹似乎还感受着叶片的质地和脉络走向,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这个弯腰的姿态,这个抚摸**叶片**的独特手势——手臂微微内收,手指微曲,用指背最柔软的关节部位轻轻滑过叶脉——分毫不差!
余小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又瞬间被抽成了真空。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那是陆远山的习惯!独一无二的习惯!他曾无数次站在这里,这样弯腰,这样抚摸着他视若珍宝的**解毒藤**,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与它们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说过,这样能最真切地感受到**植株的生命力和活性成分积累的状态**……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细微到极致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就在余小麦被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时候,田埂上的陈向明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晨光勾勒出他的侧影,带着几分朦胧。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清晨微凉的空气,落在了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份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脸色这么差,也没有寒暄。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重新落回那片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绿意盎然的**解毒藤田**上。片刻的沉默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在这空旷寂静的田野间清晰地响起:
“陆工生前…很在意这片田?”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却威力万钧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余小麦的耳边、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悍然炸响!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甚至那低沉语调里蕴含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怀念?探究?亦或是别的什么……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时光猛地倒流,眼前的一切骤然褪色、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同样飘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傍晚,夕阳熔金,将整片**试验田染成温暖的橘红**。陆远山就站在这同一块田埂上,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晚风拂过他微乱的头发,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对**植物**专注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他伸出手,不是指向试验田,而是指向更广阔的、承载着他们共同梦想的未来,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清晰地刻进了她的生命里:
“小麦,嫁给我。我会让这片田,让更多这样的田,**产出最纯净的解毒剂**。我们一起,好不好?”
——“陆工生前…很在意这片田?”
此刻,陈向明这句平静的询问,与记忆中陆远山那句深情的求婚话语,在余小麦的脑海里发生了恐怖的重叠!语调、节奏、甚至那隐含在字句深处的、对这片土地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珍重……都严丝合缝!
“啪嗒!”
余小麦手中紧紧攥着的硬皮记录本,再也无法承受指骨的僵硬和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从她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田埂边的泥土地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溅起几星微小的尘土。
记录本摊开了,雪白的纸张上还残留着她昨天认真记录下的数据。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剧烈的震荡和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所有的伪装的坚强、所有试图用理智压下的疯狂猜测,都在这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面前,被轰击得支离破碎。
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怎么会知道远山在意?他怎么会…用远山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晨风吹过,藤蔓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陈向明依旧站在田埂上,隔着几垄**解毒藤**,隔着满地狼藉的震惊,平静地注视着她惨白的脸和失神的眼。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像一口幽暗的古井,再也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句掀起惊涛骇浪的话,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寒暄。
余小麦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在死寂中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地敲打着那个呼之欲出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