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逐渐减弱，轮子接触跑道带来的轻微震动透过机身传递上来。三年了。林小满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熟悉的城市灯火在黄昏中铺展开来，一种近乡情怯的茫然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无名指，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皮肤被戒指长久佩戴留下的、几乎不可见的浅白色印痕，像一个褪色的封印。
舱门开启，带着机场特有的混合气味——航空燃油、消毒水和匆匆人潮的气息——涌入机舱。林小满拎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缓缓走下舷梯。三年环球流浪的风霜洗去了她眉宇间最后一丝少女的稚气，沉淀出一种清冷的疏离，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她与喧嚣的世界隔开。
出口通道的尽头，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周景明。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姿依旧挺拔，像一棵沉默扎根的雪松。但林小满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他眉宇间沉淀的稳重取代了曾经的锋芒毕露，眼底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让她心头微微一刺的，是他左手腕上那块陌生的腕表，款式简约大气，却透着一股超越常规的科技感。
“回来了。”他迎上几步，声音低沉温和，听不出太多波澜。他没有像久别重逢的故人那样张开双臂，只是自然地伸出手，递过来一个印着某知名咖啡店Logo的纸杯，杯口袅袅冒着热气，“热的，原味可可，没加糖。”
熟悉的香气钻入鼻腔。是她过去加班熬夜时唯一能接受的饮品。林小满微微一怔，冰封的心湖似乎被这细微的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她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递杯子的手。
温热的杯壁。
冰冷的指尖。
两种温度短暂地交叠，又迅速分开。
“谢谢。”林小满低声说，垂眸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路上辛苦了。”周景明自然地接过她另一只手的行李箱拉杆，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有过这三年的分离。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并肩和她一起向停车场走去。走动间，他左手袖口微微下滑。
林小满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腕。
那块科技感十足的腕表表盘，并非传统的指针或数字。深蓝色的背景如同浓缩的夜空，上面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并排的、有规律起伏的波形图！
左侧的波形，频率稍快，振幅稳定，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字母“L”。那是她的名字缩写！
右侧的波形，频率则平稳得多，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规律感，旁边标注着“cm”！
林小满的脚步瞬间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死死盯着那块表盘，盯着那两个如同生命脉络般跳动的波形！
一个是她！另一个……是陈默！是那个在量子服务器阵列里，以数据形式“存在”的陈默意识体！
周景明……他把他们两个的心跳，实时戴在了手腕上？！
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谬、心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林小满的头顶！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景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质问。
周景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和停顿。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惊愕的眼神。他没有解释，只是极淡、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只有他们才懂的自嘲和坚持。他抬起手腕，指尖在那块冰冷的表盘上轻轻点了点，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走吧，先回家。”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在这平静之下，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暖洋洋地洒在“星光”渐冻症疗养中心明亮安静的复健大厅里。这里没有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舒缓的音乐。浅木色的地板光洁如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穿着浅蓝色护理服的医护人员脚步轻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林小满跟在周景明身侧，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大厅。环境很好，甚至称得上温馨。但这温馨之下，那些坐在特制轮椅上的身影，那些需要呼吸机辅助的胸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承载的沉重。
周景明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她介绍着：“这边是轻症病区，主要做肌力维持和关节活动训练……那边是中期病区，引入了最新的眼控交流设备……最里面是重症监护单元，配备了最尖端的生命支持系统……”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介绍自己孩子般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三年，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和财力都倾注在了这里。
一个穿着淡粉色病号服、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小辫子的小女孩被护理师推着轮椅经过。她看起来很瘦弱，脖子无法自主支撑，靠着一个特制的颈托。她的腿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幅用眼控技术绘制的、色彩极其绚烂但线条扭曲的抽象画。小女孩努力地转动着眼珠，操控着光标，艰难地在屏幕上涂抹着大片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
护理师看到周景明，微笑着打招呼：“周先生，林小姐。这是小星，她今天画了一幅‘太阳公公’。”
小星似乎听到了，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林小满和周景明。那双大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真和完成画作的骄傲。
“太……阳……公……公……”她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动，试图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被萎缩的面部肌肉扭曲着，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痛苦的痉挛。
林小满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紧！那努力却扭曲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记忆中最疼痛的神经上！
陈默！
病床上，他苍白平静的睡颜……呼吸机下，他同样无法自主移动的身体……还有那最后时刻，在呼吸衰竭中挣扎扭曲的、无法自控的痛苦表情……无数画面如同被引爆的炸弹碎片，瞬间炸裂在她眼前！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从林小满喉咙里挤出！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小满？”周景明立刻伸手想扶她。
“别碰我！”林小满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尖利得变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恐和愤怒！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景明，那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无处宣泄的、近乎毁灭的质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大厅里回荡，吸引了附近医护人员和病人的目光。
“为什么你能建这个？！”林小满指着四周明亮温馨的环境，指着那个还在努力微笑的小星，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为什么你能救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绝望：“为什么他能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你花大价钱建起来的‘天堂’里！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
“看着他死”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喉咙剧痛，最终没能说出口。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向下滑去，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无声地、滚烫地砸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周景明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林小满崩溃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质问，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同样的痛苦，还有一丝……决绝。
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用言语安慰。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在周围人或同情或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周景明缓缓地、无比缓慢地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羊绒大衣的扣子。然后，是里面笔挺的西装外套。最后，他修长的手指，搭在了雪白衬衫最上方的纽扣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力量。
一颗。
两颗。
他解开了衬衫的第三颗纽扣。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猛地将左边衣襟用力向旁边一扯！
刷——！
线条紧实的胸膛暴露在温暖的空气里。在左肋下方，一道狰狞的、足有十几厘米长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深褐色疤痕，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疤痕边缘微微隆起，颜色深暗，如同一条丑陋的锁链，紧紧缠绕在他健康的躯体之上！
那是肝脏移植手术留下的印记！是陈默留在他身体里的烙印！
周景明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崩溃的林小满，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因为我这里跳动的每一次……”他指着自己心脏下方那道狰狞的伤疤，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疤痕下那颗健康肝脏搏动时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震动，“都是他留给我的答案。”
“咚……咚……咚……”
伤疤下的搏动，如同无声的鼓点，在寂静的大厅里敲响。
就在这时——
嗡！
周景明手腕上那块一直沉默着的腕表，表盘中央那两个代表林小满和陈默的心跳波形图旁，毫无征兆地跳出了一行细小的提示文字：
【收到加密数据流：cm_design_Final】
【是否解析？Y\/N】
周景明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按下了腕表侧面一个细小的确认键。
嗡——！
大厅天花板上，一部闲置的医疗数据投影仪突然自动开启！
一道柔和的光束投射在周景明和林小满面前的空地上！
光芒汇聚，稳定。
一枚设计图稿的全息投影，清晰地悬浮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铂金戒指的设计图，线条简洁流畅，充满现代感。戒指的戒圈主体是纯净的铂金，但在戒圈表面，巧妙地镶嵌着无数颗极其微小的碎钻。这些碎钻并非随意点缀，而是以无比精密的排列，组合成了一条……奔跑中的、憨态可掬的机械兔侧面轮廓！
戒指的内壁上，清晰地刻着几个花体字母：
LZ
林小满无限周景明。
戒指设计图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由像素点构成的淡蓝色兔子爪印水印。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林小满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地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悬浮在空气中的那枚由璀璨钻石构成的机械兔戒指。
陈默……直到生命的尽头，他连这枚戒指……都替周景明设计好了？
周景明也怔怔地看着那枚戒指投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袒露的胸膛上那道丑陋的疤痕，最后，目光落在腕表表盘上那个平稳跳动的“cm”波形图上。
答案，以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方式，同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