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舍的里外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隔视线不隔音。
故而里间的盛辞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忍不住轻手轻脚的跑到屏风边,探出半个脑袋来看。
那画匣打翻,其中有一副画展开了一半。
盛辞月虽然离得远,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崔乘风不久前的画作。
“就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去卖?崔府亏了你的银钱了?非要学那些市侩小人,把丹青妙技糟蹋成沾着铜钱味的勾当!”
崔乘风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隐在宽大衣衫下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尝试着解释,张了两次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偃激昂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心不净则笔不纯!王摩诘以诗入画,米襄阳泼墨云山,哪一个是冲着银钱去的?你倒好,满脑子名利,画里全是市井浊气!今日卖画换钱,明日是不是要把‘风骨’二字也典当给那黄白之物?”
盛辞月被吓得不轻,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疾言厉色的长辈,自己没站在跟前,只是听着声音都觉得胆战心惊。
也不知道直面风雨的崔乘风心中是何感想。
崔乘风面对父亲的斥责,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也没办法反驳。
毕竟这几幅画都是出自他之手,也是他亲自拿去卖掉的。
三年前父亲让他静心沉淀,他也答应了父亲在画技得到认可之前绝不会再流出“听松居士”的画。
他违约在先,父亲生气也是理所应当。
“孩儿知错。”
他撩起前襟跪下,身型板板正正。
“父亲教训得是,孩儿以后绝不会再犯。”
然而崔乘风良好的认错态度并未缓解崔偃的气性,他今日来可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秋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你可知道你这次考得了第几名?”
崔乘风目光一顿,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慢慢摇了摇头。
秋试评卷刚结束,书院中还未曾公布各学子的成绩和排名。
问天书院春试和秋试的试卷最终都是由院长周青荏来评分的。
崔偃和周青荏交情深厚,所以每次成绩一出来,崔偃都是头一批知晓的人。
今日显然是刚从周青荏那里看了试卷出来,半途中就按耐不住拐来书院教育儿子了。
“第二名!比三皇子落后了一大截!这半年你是怎么学的?”
崔偃气得不轻,胸口呼哧呼哧的,看着快要背过气了似的。
盛辞月在屏风后大为震撼。
第二名还不好吗?
她要是能考第二名,她爹娘能把卷子供起来日日上香!
想到这她不由得跑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崔伯父,书院里这么多人呢,同窗之间有个你追我赶的,成绩起伏也很正常吧?”
崔乘风急忙朝她使眼色,想劝她别说了。
奈何盛辞月没看到,颇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梗着脖子跟崔偃犟嘴。
“而且他只是从第一掉到了第二,又不是掉到了二十,您就这么大的反应?怎么,这第一名的位置,旁人都别肖想了?”
崔偃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微微皱眉,似乎在脑子里捋了一遍这人是谁,然后开口。
“你就是尹怀袖?”
盛辞月愣了一下:“是啊,您怎么知道?”
崔偃冷哼一声,这寝舍里总共就四个人,他进门前就看过门口挂着的名牌了。
三皇子他认得,李随意他虽然没见过,但是略有耳闻此人是镇南大将军家的公子,自小在军营长大,身形魁梧,哪跟眼前这小子似的。
一个个排除下来,此人是谁也就能对得上号了。
“怪不得你最近心思都不在正经处,又是想方设法的卖画赚钱,又是作出稀烂的文章应付考试……”
崔偃将怒火重新对准崔乘风,声音骤然犀利起来。
“原来是被这种不思进取,品行败坏的同窗给带坏了!”
盛辞月登时傻了眼,不可思议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品行败坏?”
说她不思进取她认了,但是说她品行败坏……凭什么?
这老头甚至只是见了她一面,说了一句话而已,就下定论说她品行败坏带坏崔乘风了?
本来盛辞月只是觉得崔偃冤枉了崔乘风,替崔乘风觉得委屈,想替他辩驳一下。
现在好了,引火上身,莫名其妙多了一条“品行败坏”“带坏同窗”的罪名。
盛辞月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当即就反驳:“那崔大人还真是好生厉害,空口白牙,凭空就能判断一个人品性!”
“我空口白牙?你是说老夫污蔑你了?”
崔偃目光不善,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那老夫就告诉你,今儿不巧,偏就看到了你的答卷。”
“且不说文章行文蹒跚不知所云,单说这字,字如其人。你这笔锋绵软拖沓,似秋蝉曳翅,徒留虚浮之态。横折竖钩皆无筋骨,运笔如孩童描红。堂堂男儿,字迹竟无半点丈夫气概,脂粉之气溢于纸间!”
说到最后,崔偃给出结论。
“若不是常年浸染于裙钗之间,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字迹!”
他们崔家家训,凡崔氏子弟必当洁身自好。别说泡在女人堆了,连纳妾都决不允许。
故而催偃看到“疑似在花街柳巷被掏空了身子还练出一手花哨淫巧字迹”的尹怀袖和自家优秀儿子走得近时,才会如此偏激。
盛辞月一开始还想顶嘴,听到后面直接哑了火,张着嘴愣了半天。
这她怎么反驳?
她本来就是女子,儿时练的字帖也都是适合女儿家的簪花小楷,只是她不好好练,到最后硬是写出了一套自己的风格,虽早已看不出簪花小楷原有的样子,飘逸好看但标新立异。
这种字如果出自女子之手,那没什么可诟病的。
但是她现在在崔偃眼里可是男人。
男人把字写成这样,也确实难怪人家想歪了去,以为她是常年流连花街柳巷的好色之徒。
盛辞月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力感。
还未等她想到反驳之语,地上跪着的崔乘风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父亲,卖画是我自己的决定,这次没考好也确实是我的失误,和怀袖兄没有关系。她并非品行不端之人,还请父亲不要因怒气而牵连她。”
此言一出,崔偃整个人愣住了。
这孩子现在都开始学会顶嘴了?
“你这是在指责为父吗?”
“孩儿不敢。”
崔乘风嘴上说着不敢,语气里却带着强硬,显然是不服的意思。
“你……你这逆子!”
崔偃左右寻了一圈,从桌上抄起一个画轴就要打他。
盛辞月见状连忙上前阻拦,然而手还没碰到崔偃,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崔弟!哎呦喂我的崔老弟啊——”
她倒吸一口气,迅速转身,趁乱一溜烟儿的窜到了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