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碾过光字片新拓的碎石路,军绿色车身在冬日清晨的薄雾里格外扎眼。
车停在光字片街道委员会那排刷了新灰浆的平房前,李素华推门下车,腰板挺得笔直。
她刚站稳,街道办公室主任,王大姐就裹着棉袄从门房里小跑出来,脸上堆满热络的笑:
“哎哟,李大姐!周团长亲自送来啊?您老这待遇!”王主任嗓门敞亮,伸手就去接李素华胳膊肘上挎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着工作本和毛线活儿。
李素华不着痕迹地侧身让开,脸上挂着街道干部特有的、既亲民又带点距离感的微笑:“王主任,瞎客气啥。秉义顺路。昨儿区里开会布置的‘冬储菜窖安全排查’进度表,各小组报上来了吗?得赶在晌午前汇总交上去。”
“报了报了!三组老刘家那个塌了半边的,昨儿下午就组织人给加固了,您放心!”王主任忙不迭应着,眼神往吉普车驾驶座瞟,“周团长,进去喝口热水?”
周秉义摇下车窗,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军帽帽檐压得端正:“谢了王主任,还有任务。我妈这儿,劳您多照应。”他声音不高,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瞧您说的!李大姐可是咱街道的顶梁柱!”王主任拍着胸脯保证。李素华已转身往办公室走,脚步沉稳,那旧帆布包在她臂弯里晃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王主任赶紧小碎步跟上,嘴里还念叨着:
“李大姐,上回您提的那批‘五七工’转正指标,区里好像松口了……”
吉普车重新发动,周志刚坐在副驾,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帆布工具包。
“秉义,以后尽量少用车,太张扬了”周志刚面色有些严肃,以前他可看不惯滥用特权的,如今可不想被别人指指点点。
“知道了”周秉义小声的解释着“也是今天天冷,再说你刚从川省转手续回吉春,…”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栋挂着“吉春市建筑工程总公司”牌子的四层红砖楼前。楼是新盖的,水泥台阶还露着粗粝的砂石。
人事科在三楼。走廊里弥漫着石灰粉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一个穿着洗褪色蓝工装、戴着套袖的年轻办事员,接过周秉义递过去的介绍信和档案袋,只扫了一眼落款“大三线工程指挥部”,脸色立刻变了,蹭地站起来:
“周……周师傅!您稍坐!我马上去请张总工!”话音没落,人已小跑着冲出门。
不到两分钟,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瓶底眼镜、穿着同样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深蓝中山装的老者,跟着那办事员快步走了进来。
老者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一进门目光就锁定了,有些出神的周志刚。
“老周!周志刚师傅!真是您啊!”张总工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周志刚满是老茧的手,用力摇晃,语气激动,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这尊真神盼回来了!指挥部电话里一说您要回来,我这心就落地了!咱们公司那几个‘卡脖子’的老技工难题,就指着您这八级大工匠来掌眼呢!”
他拉着周志刚就往里间的办公室让,一边回头对那年轻办事员吩咐:“小刘,赶紧的!给周师傅办手续!按总公司特聘技术顾问的最高标准走!办公室钥匙呢?就我隔壁那间朝阳的,立刻收拾出来!还有劳保,全套新的,棉大衣要加厚的!”
周志刚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红,只会连连摆手:“张总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我就是个干活的……”
“您这话说的!”张总工佯怒地板起脸,随即又笑起来,压低声音,“老周,不瞒您说,前阵子抢修铁路编组站那几根大梁,差点没把几个技术员愁死!您那手‘望闻问切’的绝活,还有带徒弟的本事,整个吉春建筑口,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周秉义看着父亲在张总工热切的簇拥下走进办公室,那佝偻了几年的背,似乎在这份久违的、对技术的纯粹尊重里,挺直了些。他嘴角微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事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