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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农河的水位退去时,留下大片泛着银光的泥炭地,共壤麦已长到齐膝高。茎秆不再是怯生生的嫩绿,染上了沉稳的青褐,叶片边缘带着锯齿般的坚韧,在风中舒展时,像无数只小手在阳光下鼓掌。雷蒙德蹲在田埂上,指尖划过最粗壮的一株麦秆,指腹能摸到茎节处凸起的硬棱——那是储存养分的地方,鼓鼓囊囊的,像揣着满肚子的劲儿。他手腕上的铁镣在劳作时被磨得发亮,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不再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已和他的气息融为一体。

“再有半月就能抽穗了。”肖恩·墨菲举着卷尺量株高,皮质笔记本上记满了数字,墨迹被汗水晕开些许,“平均高度六十二厘米,比黑水河同期的麦秆粗三成。香农河的泥炭地虽涝,肥力却足,看来没白费劲改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铜框眼镜,镜片反射着河面的粼粼波光,目光落在雷蒙德的铁镣上时顿了顿,又迅速移开,“不过得提防倒伏,茎秆长得太快,基部容易脆。前几天科克郡的麦田就倒了一片,损失不小。”

雷蒙德望着远处的香农河,河水退去后,岸边裸露出大片泥炭地,被阳光晒得泛起白霜。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附近的码头因聚众斗殴被判入狱,铁链锁住的不仅是手脚,还有对生活的所有指望。狱友都说他这辈子完了,一个有案底的人,出去也是讨饭的命。直到半年前,那位自称塔顿·芊倕的王室后裔出现在监狱探视室,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递给他一份监外改造协议——去基尔肯尼试种共壤麦,事成之后可减免刑期。她穿着件灰布斗篷,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不像王室,倒像个跑田间的农妇,眼神却平静得有力量,像香农河深处的磐石:“土地从不在乎谁曾跌倒,只看谁肯弯腰扎根。”

“得扎防风障。”雷蒙德收回思绪,声音比往常沉了些,带着长期压抑形成的沙哑,“用柳条编栅栏,沿河岸栽两排,间距五尺,能挡挡河风。”他想起黑水河的麦收前,塔顿·芊倕曾带着农艺师来指导,她穿着便于劳作的粗布裙,亲手将竹竿插进土里,指尖沾着泥也不在意:“改造土地和改造人一样,都得给点支撑,才不会被风雨打垮。你看这麦秆,看着壮实,少了防风障,一场暴雨就可能全趴下。”

老肖恩·奥康奈尔蹲在一旁编柳条筐,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枝条间,柳条在他膝间翻飞,很快就成形。“我让利亚姆带着后生们去砍柳条了,香农河沿岸多的是,去年的新枝正好用。”他瞥了眼雷蒙德的铁镣,铁镣与泥炭地摩擦,留下深色的印记,老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起来,还得谢那位塔顿小姐。要不是她顶着压力把你送来,咱们哪能见到这么好的麦子。”

镇上的人起初见了雷蒙德都躲着走,孩子们跟着他扔石头,喊他“囚犯”。直到有次寒潮突至,他跪在泥里抢救受冻的麦芽,铁镣陷进泥炭地,冻得发紫的手却没停,连最刻薄的汉拉蒂大婶都红了眼,端来一碗热汤:“再硬的汉子,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雷蒙德心里一动,摸了摸怀里的木盒,边角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出发前塔顿·芊倕曾说:“等共壤麦抽穗了再打开。”他低头看了看麦田,麦叶上的晨露滚落,砸在泥炭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等收了麦,挑最好的种子给科克郡送去。”他说,“塔顿小姐说过,好麦种要像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能落地生根。”

话没说完,利亚姆从河边跑回来,柳条捆在肩上晃悠,粗布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脸上带着慌张:“雷先生,不好了!河对岸的农户在往咱们田里扔石头,说……说咱们的麦子是囚犯种的,沾了晦气,要让他们今年颗粒无收!”

雷蒙德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铁镣硌得手腕生疼。他最怕的事还是来了——那些刻在“囚犯”身份上的烙印,就像泥炭地里的石头,看着不起眼,踩上去却能硌出血。肖恩·墨菲按住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有力:“别冲动,他们是没见过共壤麦的能耐。去年他们的燕麦地绝收,心里急,找个由头发泄罢了。”

跟着利亚姆往河边跑时,雷蒙德听见对岸的骂声越来越近,像涨潮的河水般涌过来:“放着正经麦子不种,偏要信个囚犯!”“去年的燕麦绝收就是预兆,今年要被这晦气麦连累死了!”“把麦子拔了!不然咱们就烧了这鬼田!”为首的络腮胡壮汉汉拉蒂举着根磨得发亮的橡木杖,杖头还沾着泥炭,一看就是刚从田里赶来。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农户,有人手里攥着镰刀,有人抱着石头,脸上满是被歉收逼出来的焦躁。

老肖恩·奥康奈尔气得发抖,举起手里的柳条要扔过去,被雷蒙德拦住了。他慢慢摘下草帽,露出额角那道入狱时留下的疤——一道斜斜的浅粉色印记,在黝黑的皮肤上很显眼。“我是囚犯,雷蒙德。”他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每个字都像从泥炭地里钻出来的,带着土腥味,“三年前因斗殴入狱,现在是监外改造。”

对岸的骂声忽然停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汉拉蒂举着石头的手僵在半空,他身后的农户们也愣住了,大概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承认。

“但这麦子不是晦气麦。”雷蒙德弯腰拔起一株共壤麦,根系上的泥炭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像挂着串黑珍珠,“它的根能扎进三尺深的泥炭地,涝不死、冻不坏,是塔顿小姐请来的农学家培育的良种。”他转身看向身后的麦田,晨光洒在麦叶上,像镀了层金,风一吹,麦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替他说话,“你们去年的燕麦地总积水,是因为根太浅,撑不住涝。要是信我,我教你们种共壤麦,不收你们一粒种子,赔了算我的——大不了回监狱接着服刑。”

汉拉蒂的喉结滚了滚,他身后一个瘸腿老汉忽然往前挪了两步,眯着眼睛打量雷蒙德:“你……你是不是去年冬天在码头扛救济粮的那个后生?”

雷蒙德愣了愣,想起确有这事。那时他刚到基尔肯尼,戴着镣铐帮农户卸粮,汗珠子砸在地上,和泥水混在一起。有个老婆子挑不动水桶,他顺手帮着挑了两桶,送到她家茅舍门口,还帮着劈了柴。

“是个好人啊。”瘸腿老汉叹道,“那天你手被麻袋磨破了,血珠子滴在粮袋上,还帮俺家老婆子挑水。戴镣铐的不一定是坏人,不戴镣铐的也未必是好人。”他转向汉拉蒂,“俺看这后生实在,不如……试试?”

农户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指着雷蒙德的铁镣,眼神里的敌意渐渐变成了犹豫。肖恩·墨菲趁机举起测土仪,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土壤湿度和肥力数据:“对岸的地和咱们的一样,酸碱度、泥炭含量都合适。我免费帮你们测土改土,种不出来,塔顿小姐说了,由王室农场赔偿损失。”

“王室?”有人低呼。塔顿·芊倕的名字在爱尔兰乡村如雷贯耳,这位年轻的王室后裔从不摆架子,总带着农技团队奔走在田间,去年冬天还亲自给歉收的农户分发救济粮,亲手给冻僵的孩子裹毛毯。

雷蒙德从怀里掏出那个木盒,黄铜搭扣被摩挲得发亮。他打开木盒,里面是塔顿·芊倕手书的授权信,字迹清秀有力,盖着烫金的王室徽章:“兹授权雷蒙德在香农河流域推广共壤麦种,凡愿试种者,皆由王室提供技术支持,免缴三年赋税。”他将信纸高高举起,阳光穿透薄薄的纸页,让徽章的纹路格外清晰,像块小太阳落在纸上。

汉拉蒂慢慢放下了石头,脸上的络腮胡抖了抖:“当真?”

“骗你干啥?”利亚姆忍不住喊道,“雷先生天天在田里泡着,手上的茧子比你橡木杖上的包浆还厚,哪有空骗你!”

那天下午,基尔肯尼的农户帮着对岸的人挖排水沟,泥炭地被翻出深褐色的波浪,混着秸秆的金黄,在阳光下像幅流动的画。汉拉蒂扛着柳条筐送水来,粗陶水壶上还印着酒馆的标志,他递给雷蒙德的锡壶里,装着加了蜂蜜的热牛奶,“对不住了,兄弟。”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耳根子都红透了,“我这就去砍柳条,防风障俺们也搭一份,保证比你们的还结实。”

雷蒙德接过锡壶,暖意顺着掌心蔓延,熨帖了心里那块因“囚犯”身份而常年发紧的地方。铁镣在劳作时偶尔还会硌得生疼,但他望着田埂上那些交织的脚印——有基尔肯尼的,有对岸的,有他的,忽然觉得,这些印记早已盖过了“囚犯”的烙印。就像共壤麦的根,缠在一起,就分不清哪一株曾受过伤。

抽穗的那天清晨,雷蒙德被麦香唤醒。不是青涩的草香,是带着焦糖味的醇厚香气,从田里漫过来,钻进石屋的窗缝。他跑到田里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麦秆顶端已抽出淡绿色的穗苞,像无数支笔尖朝上的小毛笔,沾着晨露,在晨光里闪着晶莹的光。

老肖恩·奥康奈尔的喊声惊飞了田边的水鸟,他扑在麦垄里,像抱着刚出生的孙子,皱纹里都淌着笑:“抽穗了!真的抽穗了!”农户们陆续赶来,有人对着麦穗画十字,有人用盖尔语唱起古老的歌谣,莫琳大婶把麦秆扎的娃娃插在田埂上,特意给娃娃系了根红绳,说要沾沾喜气。那娃娃的脸上,她还用炭笔点了两颗黑亮的眼睛,像在笑。

雷蒙德站在田埂中央,望着无边无际的麦浪。香农河的风拂过,穗苞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个秘密在低语。他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铁镣,阳光照在上面,竟反射出柔和的光,不再是冰冷的枷锁模样。

远处传来马蹄声,嗒嗒嗒地由远及近。他抬头望去,晨光里,塔顿·芊倕骑着一匹白马而来,粗布裙在风中扬起,像朵盛开的白玫瑰。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狱警,手里拿着文件,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严肃。

“看来,土地接受你了。”塔顿勒住缰绳,笑容比晨光还亮,“监狱那边来消息了,你的刑期减免申请批了。”她示意狱警上前,“这是释放证明,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囚犯了。”

雷蒙德望着她,又望向田里的麦穗,忽然弯腰鞠了一躬。铁镣触地的轻响,像在向土地致谢,也向那个给了他重生机会的人致谢。狱警上前解开镣铐,取下的瞬间,他的手腕竟有些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但很快,麦香涌了过来,填满了那份空落。

他知道,这些麦穗里,藏着香农河的风,藏着泥炭地的黑,藏着基尔肯尼农户的笑,更藏着一个道理——跌倒的人能重新站起,就像被风雨压弯的麦秆,只要根还在,就总能扬起穗尖,迎接阳光。

而那些曾经锁住他的铁镣,终将被饱满的麦粒磨成光,照亮更远的路。香农河的风还在吹,麦浪翻滚,穗尖的露珠滚落,像无数颗星星落在土里,孕育着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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