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死死盯着王安石那看似恭敬却寸步不让的姿态,胸脯剧烈起伏。
她听懂了王安石话中的逻辑——不是她有害心,而是她的出现本身,对极度虚弱敏感的儿子来说,就是无法承受的刺激!
这个认知让她又急又怒,却又被那“御医严命”堵得一时难以反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试图让自己显得冷静理智一些:“吾自知晓官家需要静养!吾进去,不会惊扰他,只看一眼,确认他安好便出来!让开!”
然而,王安石的身体如同钉死在地面,纹丝不动。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迎向太后,那眼神中的决绝与担当,让高太后心头莫名一凛。
“太后恕罪,臣,不能让。”
王安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臣不敢赌!不敢赌官家见到太后时,能否抑制住那份孺慕之情;
不敢赌太后见到官家憔悴形容时,能否完全控制住悲恸神色;
更不敢赌,这片刻的相见,是否会成为压倒官家脆弱心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御医之言犹在耳畔,此乃性命攸关,非臣固执,实乃不敢以万乘之尊行此万一之赌!
请太后体谅臣一片赤忱护主之心!”
“王安石!!”高太后再也抑制不住,所有的理智被这执拗的阻拦彻底点燃。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大不敬!是欺君!是挟持天子!你不怕死吗?!”
一阵狂风卷过回廊,吹动王安石的袍袖。
他脸上依旧没有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甚至向前微微踏了半步,让自己更清晰地挡在门前:
“太后,”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臣怕。臣当然怕死。蝼蚁尚且贪生,臣亦有家小门生,岂能不畏死?”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刺高太后心底:“然,臣更怕官家的安危!若因臣一时畏缩退让,致使官家龙体因惊扰而再有闪失,臣万死难赎其罪!此其一也!”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福宁殿紧闭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昏迷的君主,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而悲愤:
“其二!富弼、韩琦、吕公着、吕惠卿一干人等,结党营私,欺君罔上!以百官叩阙、死谏逼宫这等雷霆手段,硬生生将忧劳国事、正值盛年的官家气得呕血昏迷!此等行径,形同弑君!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王安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控诉,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回廊:
“太后!您是官家的生身之母!是这大宋最尊贵的国母!
官家被他们逼至如此境地,生死未卜!
此时此刻,您本当懿旨申饬,降罪严惩这些乱臣贼子,为官家主持公道,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他猛地转回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因他这番控诉而脸色微变的高太后,语调转为低沉却更加铿锵有力:
“然,太后您此刻,却将满腔怒火与关切,倾泻于一心护卫官家安危、谨遵御医嘱托的臣子身上!
您不去问罪那些真正将官家害至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却在此处与忠心护主的臣工为难!
太后!臣斗胆叩问,您对官家的慈爱之心,难道不该首先落在惩治奸佞、为儿雪恨之上吗?!”
言及此处,王安石“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再看高太后,而是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声音带着无比的沉痛与恳切:
“臣王安石,万死叩请太后:以国母之尊,行雷霆之举!速降懿旨,严斥富、韩、吕等逼宫乱政之臣!
以安官家之心!以正天下视听!然后,请太后暂回庆寿宫!
让官家得以在绝对清净、不受任何干扰的环境中安心静养!
臣在此以性命担保,官家一旦苏醒,病情稍稳,臣必第一时间恭请太后凤驾探视!
若官家有丝毫闪失,或太后事后仍觉臣今日拦驾有罪,臣甘愿引颈就戮,领受太后任何责罚!
绝无怨言!臣,恳请太后三思!回宫——!”
随着王安石这泣血般的恳求落地,章惇也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倒,紧随其后,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朗声道:“臣章惇,附议!恳请太后为官家计,为江山社稷计,暂回宫阙!臣亦甘领后罪!”
“臣等恳请太后回宫——!”
两旁肃立的皇城司亲从官,在领队军官的带领下,也齐刷刷单膝跪地,低沉而整齐的请命声在回廊中回荡,形成一股无形的、却又沉重无比的压力,笼罩在高太后周身。
高太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她看着跪满一地的人,看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她与儿子的厚重殿门,再看看眼前这个以头抢地、字字泣血却寸步不让的首相。
王安石那番关于“真正凶手”的控诉,如同钢针般刺入她的心扉。
是啊,是谁把顼儿逼成这样?是那些口口声声“祖宗之法”、“为国为民”的旧党大臣!
而自己……自己此刻的举动,与他们的逼宫,在惊扰顼儿这一点上,又有何本质区别?
难道真要因为一时的失控,让御医的担忧成为现实?
王介甫的“不敢赌”,此刻如同魔咒,紧紧箍住了她的心神。
那份对儿子安危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
她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悲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那翻腾的情绪压下。
“好……”她的声音苦涩,“好一个忠肝义胆的王介甫……好一个以死相谏的章子厚……”
她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众人,最后落在王安石身上,眼神复杂难明:“吾……会下懿旨,申饬富弼、韩琦、吕公着、吕惠卿等人……”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陡然转厉,重新凝聚起属于太后的冰冷威仪,死死盯着王安石:
“但是,王安石!章惇!尔等给吾听清楚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吾今日回去,非是怕了尔等!是看在御医嘱托,看在顼儿安危的份上!
吾儿,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无论是否因尔等今日阻拦探望而起……”
高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
“尔等!王安石!章惇!林从文!有一个算一个!尔等的项上人头!
尔等的九族亲眷!皆要为我儿陪葬!吾高滔滔在此立誓!言出必践!绝无虚言!”
这狠绝的誓言带着母兽护犊的疯狂和深宫积威的冷酷,让所有跪地之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刺骨。
言毕,高太后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再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她猛地一甩华丽宽大的凤袍袖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而凌厉的弧线。
“摆驾!回宫——!”
凤辇仪仗如同沉默而压抑的雷云,在高太后冰冷的命令下迅速调转方向,如来时一般,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死寂与寒意,迅速消失在福宁殿回廊的尽头。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只留下殿门前跪伏一地的人,以及那如同凝结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威胁与死寂。
王安石依旧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久久没有起身。
他能感觉到章惇投来的担忧目光,也能感觉到自己后背官袍之下,已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