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也恍然大悟,激动得胡子微颤:“是极是极!此乃两全之策!
既解燃眉之急,又能将地方豪富之力引向正道!只是……”
他想到什么,略一迟疑,“借债总有利息,这利息……”
“利息当然要给!”黄忠嗣大手一挥,显得十分“公道”,“告诉他们,不白借!宣抚司衙门按市价,给他们算利息!
比他们钱存在柜坊里吃灰要高!这笔钱,等两路水利、工坊更兴,商税更丰,再连本带利,从容归还!
这叫‘以财生财’,他们借钱给我们办事,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和这片土地的安稳!贯之!”
“属下在!”秦虹立刻挺直腰板,精神抖擞。
“这件事,交给你去办!”黄忠嗣果断下令,“立刻以两路宣抚司名义,拟一份正式的‘劝募告谕’,
讲明借款用途、官府信用、利息承诺、还款保障。然后,你亲自出面,带上得力人手,
分头去拜访河北、燕山两地最有实力、也最可能响应的那些大户!
告诉他们,这是黄忠嗣向他们借的!让他们看着办!”
“喏!县公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秦虹毫不犹豫,抱拳领命,脸上是雷厉风行的果断。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大户们争相解囊的场景,二话不说,转身就大步流星地朝厅外走去,连官袍下摆带起的风都透着急切。
厅内,只剩下黄忠嗣、张问和苏轼三人。
看着秦虹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位一回来就轻描淡写破解了困局的年轻县公,张问和苏轼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又充满佩服的神情。
张问捋着胡须,摇头苦笑:“唉,老朽真是……钻了牛角尖了。
争论了数日,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却忘了墙外还有金山银山等着我们去‘借’用。
允承啊允承,你这思路,真是……天马行空,却又切中要害!”
苏轼也长舒一口气,连日争论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黄忠嗣手腕的叹服:“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钱就借’,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破局的关键!这魄力,这借势的能耐,苏某服了!”
黄忠嗣看着两位老臣脸上的无奈与敬佩,只是微微一笑,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
“好了,难题暂时算是有了解法。贯之去筹钱,我们也不能闲着。”
他的手指点在大名府的位置,“昌言公,子瞻兄,我们得好好议议,这笔‘借’来的钱,
具体怎么花,才能花在刀刃上,尽快让这两路的水利和道路活络起来,让那些‘债主’们,
早日看到实实在在的回报。”
窗外,阳光正好。
一场关于如何高效“花钱”的新一轮规划,在暖阁内重新展开。
而这一次,争论的焦点,已然不同。
......
戌时一刻·鸿楼雅间
窗外,大名府的灯火已次第点亮,映照着运河上往来的点点船火,勾勒出一幅远胜往昔的繁华夜景。
鸿楼雅间内,暖意融融,酒香四溢。黄忠嗣、苏轼、张问、周磊四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间,气氛热烈而坦诚。
秦虹已快马前往燕山路联络富户,故而缺席。
“痛快!”
周磊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抹了把嘴,对着窗外一指,“县公,苏学士,昌言公,你们瞧瞧!
这才几年光景?两年前,这运河两岸入夜便是黑灯瞎火,哪有如今这般车水马龙,灯火如昼?
码头上的力夫,脸上的菜色都少多了!”
张问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感慨,接口道:“洵之此言不虚。
老夫在这河北路蹉跎半生,从未想过有今日之盛。
去年岁入一千七百万贯!老夫初闻时,险些以为转运司的算盘珠子打错了位!”
他看向黄忠嗣,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县公啊,当初您跟下官说的那些承诺,如今都已经做到!下官真佩服之至。”
苏轼放下酒杯,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言,有钦佩,有深思,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他夹了一筷子鲜嫩的河鱼,却未立刻送入口中,只是叹道:“确是翻天覆地。昌言公、洵之兄是亲眼见证。
轼虽来此不到一年,所见所感,亦是震撼莫名。
尤记得年初来时,见那官营织坊昼夜不息,吸纳妇孺老弱,授之以技,付之以酬;
见那新式水车翻涌清流,灌溉田亩无数;见那学堂之中,蒙童稚子诵读‘协力’、‘为公’之理……
此情此景,与汴京所闻新党‘青苗法’之强贷、‘免役法’之刻剥,真真是云泥之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黄忠嗣:“允承,你之新法,何以能如此?既不害民,反能富民强路?
其中关窍,轼苦思良久。莫非只因你手握‘震天雷’这等利器,又得陛下信重,故而能压服豪强?”
黄忠嗣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亲自为苏轼斟满酒:“子瞻兄过誉了。
利器与圣眷,不过一时之助,并非根本。
非是我的新法比介甫相公的高明多少。”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轻划,目光变得深邃,“根本在于,路子不同。”
他环视三人,语气平和却如重锤落地:“介甫相公的变法,求的是‘开源’,其法如‘青苗’、‘市易’,
立意或是好的,然其手段,如同在已然干涸的池塘里竭泽而渔,或是强令农人改种桑麻而夺其口粮。
最终往往肥了胥吏,苦了细民,伤了元气。
其症结,在于只想着如何从现有的、本就有限的‘仓廪’中,硬挤出更多米粮输往京师。
此必然触动无数既得之利,犹如引火焚身,招致怨声载道。”
“而我等在河北所做,”黄忠嗣声音沉稳有力,“核心是‘广开财源’!是‘增益仓廪’!是‘工技革新’!”
“工技革新?”周磊咀嚼着这个词,眼睛发亮。
“正是!”黄忠嗣颔首,“兴办新式工坊,引改良织机、水车,开掘矿藏,精进冶铁之术,疏浚运河贯通南北……
这些,都是在开垦新的沃土,是在往仓廪里增添新的米粮!仓廪丰实了,朝廷取用自然水涨船高,此其一。
其二,在增益仓廪的过程中,我们并非与所有豪强士族为敌,而是行‘以利易利’之道。”
他看向张问:“昌言公深谙此道。我们清丈田亩,看似是‘抽其根基’,但紧接着便为他们打开了入股工坊、承揽漕运、投资新兴商铺的利源。
用未来更大、更稳的‘工商之利’,换取他们松动手中紧攥的‘田租之利’。
百姓呢?有工可佣,有粮可粜,税赋宽平,自然乐业。
如此,豪强士族得了新财路,百姓得了生路,朝廷得了税路,三方皆安。
阻力自然就小了。这便是我常说的‘广结善缘,少树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