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春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
之前的十几年,一个人也挺过来了。
偏偏昨晚,她竟然抱着他哭了。
丁嘉朗不忍,打算收工后去南粤陪她。
她这才清醒过来,哽咽着拒绝:“没事,就三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幸好,哭过之后,散去一时的脆弱,重塑充满了独立的勇气。
眼前的住处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已是队里最好的条件。
床上铺着全新的牡丹大花老粗布床单被套,坐在床边,她还能闻到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朴素味道。
她伸手摸了摸,粗棉布料摩擦着掌心,挺括的微硬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家睡过的床铺。
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陌生环境带来的排斥感稍稍减轻了些。
单人床,自然只有一个枕头。
苏慕春盯着枕头看了一会儿,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门口的值守同志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神情严肃。
苏慕春走到他面前,礼貌打招呼:“同志,你好。”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枕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对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稍等。”
没过多久,枕头就送来了。
来人却不是守在门口的那位同志,而是华知凡。
他不仅拿来了一个枕头,手里还提着一个崭新的白色搪瓷盆。
盆里放着一支中华牌牙膏,一支牙刷,两条毛巾,还有几卷简易草纸,都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品。
华知凡将枕头放在床的另一头,然后把搪瓷盆放在床头唯一的小木柜上。
“看看,还缺什么?”
她摇了摇头。
房间里没有独立的浴室和洗手间,洗漱只能去楼层公用的洗浴室。
苏慕春拿起自己的换洗衣物,又端起搪瓷盆,跟着华知凡去洗浴室。
她对这种公用的大澡堂子,算不上陌生,小时候跟着华知凡的妈妈去过几次。
队里有严格的作息纪律,这个点,已过了统一洗漱的时间。
她推开浴室的门,一股潮湿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洗浴室里空无一人。
房顶一盏白炽灯泡散发着冷沉的光线,将偌大的空间照得影影绰绰,更显空旷和冷清。
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红港的浴室都是过分的小,但拥挤的包裹下,会予人安全感。
此刻眼前的空旷,无端让人生出对魑魅魍魉的畏怯。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的华知凡,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我在门口守着。”他忽然开口。
苏慕春抬起头看向他。
背对着夜光,也能看到他沉静的眼神。
她心里那点莫名的怯意,消散大半。
“好。”她应了下来,这才端着搪瓷盆,踏进公共浴室。
很快,哗啦啦的水声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水珠砸在瓷砖地面上,噼里啪啦,像一首断断续续的小夜曲,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门外的华知凡,脸上的表情在水声响起的刹那,有过一瞬间的紧绷。
随即,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又迅速隐去。
水流声时急时缓,似一种奇特的韵律。
他的心跳,不受控地跟着那水声的节奏,忽快,忽慢,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
靠着冰冷的墙,他闭上眼。
浴室里氤氲升腾的热气,会如何将她那张玉白的脸,熏染出一抹浅淡醉人的绯红。
还有她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此刻一定被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她纤细白皙的颈项上,晶莹的水珠会顺着发梢,一颗颗滚落,划过她玲珑的锁骨……
“哗——”水声戛然而止!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华知凡猛地站直身体,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几秒的静默后,水流声再度响了起来。
他紧绷的肩膀这才缓缓松懈。
只是唇角依旧微抿,呼吸微促。
*
洗完出来,苏慕春才发现其实缺的东西挺多。
吹风机没有,梳子也没有。
华知凡先送她回了临时住所,随后出去了会,再回来时递了袋子过来。
她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崭新的吹风机,还有把牛角梳。
她道了声谢谢。
华知凡“嗯”了声,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苏慕春也不好逐客。
插上吹风机的电源,嗡嗡的响声很快充斥了这间小小的临时住所。
暖风拂过发梢,带走湿气。
她吹了会儿,从镜子里看到华知凡依旧站在她身侧不远处,双手抱臂,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苏慕春关掉吹风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你还有事?”她问。
他终于开口:“你打算一直跟他同居?”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半干的长发。
这个话题,她其实不太喜欢听他提起。
但她也知道,这个事情在当下的关系里,根本避不开。
“不会,我置换了套房子,等敏敏手术做好,我会带她回家住。”
华知凡眉头蹙起。
“置换了房子?我不是给了你房子么?为什么不住?”
苏慕春梳头的手停下来,抬起头。
“薄扶林道的房子我不会要的,替我跟叔叔阿姨说一声,谢谢他们的好意。”
华知凡的脸色沉了下去,“怎么?他丁嘉朗给的你就要?”
苏慕春十分硬气:“我也没要!”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默。
还是她先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把你认为对我好的,强加在我身上?”
“你认我做妹妹,又给我房子,无非就是觉得我没有这些东西傍身,丁嘉朗就不会真心对我。”
“你潜意识里,是不是觉得我根本配不上他,觉得我不值得他付出真心?”
华知凡听到这,不免觉得好笑。
“苏慕春,你这会儿倒是区别对待了是吗?”
“那你解释下,你当初给我写的每封信,为什么没有一句真话吗?”
“什么你过得很好,在红港读着最好的私校,毕业后有份体面的工作,生活富足……”
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握着梳子的手微微收紧。
华知凡步步紧逼:“但凡你当初在信里,肯对我说一句真话,你觉得现在站在你身边的,还会是丁嘉朗吗?”
“他丁嘉朗,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机会!”
她别开眼,不想去看他。
心脏一阵阵地痛,难以自抑。
她知道,华家和苏家一直有来往。
若华知凡知道了她当初的窘境,就等于苏家也知道了。
她太过于要强,太过于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不愿将自己的苦难与不堪,尽数剖开在抛弃她的那些人面前,让他们看到自己过得有多狼狈。
纵使她身处地狱,她也偏要咬着牙,在信纸上描绘出一片虚假的天堂,告诉他们,她在红港过得很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