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都凉了,你们吃点菜啊!”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方桌下方的丽娅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子上的两盘菜说道。她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来!来!我们再喝一杯,今天真的是很开心。”镇长举起碗冲着竖爷和三恒高兴地说道,他声音洪亮了起来,像是突然年轻了十来岁一样。
竖爷举起碗,放到嘴边,一饮而尽,用香醇的酒掩饰了心中的惭愧;三恒也举起碗,喝了一小口,脸上满是自豪。接着,霍加和镇长都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镇长很开心,他讲了很多往事,从他的话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喜欢大汉,在他的心中,汉人是同胞,是兄弟,是一家人。霍加和丽娅话不多,但也看得出,他们喜欢大汉的一切。他们喜欢大汉的服装,他们喜欢大汉的文化,他们喜欢大汉的风俗,他们甚至喜欢大汉的礼节,他们除了长相同汉人不一样外,其他一切的内在的思维和外在的习惯都同汉人一样,他们在心灵上无限亲近汉人、在感情上始终将自己当做大汉的一份子。竖爷一直很惭愧,他虽是一个汉人,但他只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吏,他只是一个送亲队伍中的随行人员,并非真正的汉兵。他觉得他不配作为镇长感谢的对象,然而他又不方便说破自己的身份,他只得尴尬地喝着酒,幸好那酒真的好喝,酒的香气和酒的醇味减轻了他的尴尬。三恒却异常地兴奋,他为自己是大汉的子民而热血沸腾,他为自己是大汉的百姓而无比地自豪。
那天晚上,几人边聊边喝,直到过了亥时,霍加已经喝到不省人事的时候,几人才散了场。散场后,丽娅扶着镇长出了客栈的门,送他回了家,竖爷和三恒将霍加抬到了最靠外间的那个客房中,安顿他上床休息后,两人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连房门都没有反锁,便草草地上了床,连衣服都没脱就快速地睡了过去。
那天夜里,月亮隐匿了踪迹,星星开始显露微弱光芒时,一阵燥热感突然袭来,惊醒了熟睡中的竖爷。那燥热从他的腹内生成,向他的全身蔓延,像三伏天烈日的烧烤,让他浑身难受。竖爷掀开被子下了床。西域秋夜里的凉气如同长安初冬时节的寒气,然而他的身上却渗出了汗,一点冷的感觉都没有。竖爷感觉口干舌燥,他想去堂屋找点水喝。当他刚走到房门口,正要去拉门的时候,一个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的夜中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有人从屋外翻窗跳进了走廊中!有贼?”竖爷心中暗想,伸出去拉门的手轻轻地缩了回来。
竖爷的神经紧绷起来,他的身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渗出了更多的汗,那蔓延至全身的燥热感随即像被浇了盆水似的减弱了许多。竖爷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着屋外的声音。很快,第二个“啪嗒”声,第三个“啪嗒”声…… 总计五次“啪嗒”声接连传来。
“来了五个贼,这客栈里能有什么值得他们来这么多人?”
竖爷心中正自讶异,一阵话语声从屋外传来。那声音就像是蚊虫间的低语,既听不清,又听不懂,竖爷屏住呼吸,提高警惕,集中精神关注着屋外的动静。他想这些人不管是来干嘛的,只要是有损于人的事,他都有责任和义务加以制止。
竖爷正自思量着,突然,几声微小的“吱呀吱呀”声响起。他面前的门出现了一道缝隙,那道缝隙渐渐变大。
“这些人是冲着我和三恒来的!?”竖爷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讶异。
疑惑和讶异让竖爷愣了下神,就在他愣神的片刻,门被完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和一道白光。那人影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竖爷,显然也是大感意外,一时间竟也愣在了原地。此时,竖爷已经完全回过了神,他边大力向前踢出一脚,边大声喊道:“三恒,有贼!”
那黑影轻叫一声向后倒去,手中泛着白光的弯刀跌落在地,竖爷趁机关上门,插上门栓,快步冲到床头,从矮桌上的包裹里抽出那柄闪着寒光的铁剑。
就在竖爷冲向床头的同时,门外传来叽里呱啦的叫嚷声,紧接着便是“哐啷”“哐啷”的撞门声。
“怎么了?竖爷!”竖爷的大喊声惊醒了三恒,但他仍带着几分迷糊。直到撞门声炸响,他才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翻下床,慌慌张张站到竖爷身后:“出什么事了?”
“有强盗。去拿你的刀”竖爷握剑的手稳如磐石,语气冷硬。
三恒低头去摸矮桌下的包裹时,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人影探了进来。竖爷抄起矮桌狠命砸去,“哗啦”一声,木屑四溅,那人影被砸得踉跄,随着木块飞溅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咔嚓”一声脆响,门栓断裂,三个蒙着黑布的黑衣人持着白森森的弯刀闯了进来,另有两人守在门口,刀刃映着月光,寒意瘆人。
“把东西交出来!”屋内的一个人影操着奇怪的口音凶狠地说道。这声音让他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安息人。“那个稚气羞涩的年轻人跟这些黑衣人是一伙的吗?他果然是跟踪我和三恒而来吗?”竖爷心中想道。
竖爷心中奇怪,不知道这些人在找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找上他和三恒。难道真的是为了郭神医的药,这些人是交河城那个药店掌柜派来的?不至于吧?如果要抢药,为什么不在交河城抢,这么大老远来?再说,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居河镇?竖爷心中充满了问号。不过竖爷一早就意识到,屋内狭窄,对方人多,又拿着武器,在屋内打起来,对他和三恒不利,于是他很配合地说道:“东西我放在堂屋了,我带你们去堂屋拿。”
那个刚刚发话的黑衣人愣了下,他盯着微光中竖爷模糊的脸,似乎想要确认一下竖爷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或许是在竖爷模糊的脸上实在分辨不出什么,他转过头同他身旁的黑影用竖爷听不懂的话叽里呱啦地,交谈了起来。随后,他再次用奇怪的口音对竖爷喝道:“你俩放下武器,跟我们去堂屋。”
“那不行!东西可以给你。你们要是拿着东西直接走的话,好说。但你们要是还想要我们的命,我俩绝不会坐以待毙。我们是绝不会放下武器的。”竖爷斩钉截铁地说道。
或许是竖爷的语气震慑到了黑衣人,或许黑衣人只是想要找东西,压根没想过要两人的命,几个黑衣人用着竖爷听不懂的话商量了几句后,向屋外退去。五个黑衣人退到屋外的走廊上后,分立两侧,三个站在靠近堂屋的一侧,两个靠近另一侧。竖爷待几个黑衣人退到屋外后,将嘴巴凑到三恒的耳旁悄语道:“等下机灵点。”随后,他拉了下三恒的胳膊,让三恒跟着他往屋外走。
竖爷和三恒走到房门口后,手拿武器背靠背侧着身踏进屋外的走廊。靠近堂屋那侧的三个黑衣人见竖爷和三恒出了房间,便快速向堂屋方向退去。竖爷和三恒紧随其后,另外一侧的两个黑衣人也跟着他们一同前进。
很快,竖爷和三恒便跟着前面的三个黑衣人来到了堂屋。堂屋内一片漆黑。人进了其中,就像鱼沉入了浑浊的水坑,消失得无影无踪。竖爷一踏进堂屋,便拉着三恒凭着记忆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然后拉开大门向门外冲去。随着大门的打开,堂屋内迎来了微弱的星光,先前进入堂屋的三个黑衣人和随后跟来的两个黑衣人像是水坑中的鱼在水坑干涸后露出了身影。
五个黑衣人见竖爷和三恒跑出了门外,异口同声地冲着门外大嚷了一声,随后提着弯刀追了出去。
竖爷刚一出屋门便看到门外靠近门口的地方并排站立着三个人影,他以为是镇民,刚想开口让他们快跑,没想到,那三个人影竟向着他和三恒冲了上来。那三人也是全身黑衣,脸蒙黑布,手上也都拿着白森森的弯刀。
“这些人还真是有备而来,竟然另外安排三个人把住门口!”竖爷心中想着,身体并不停下来,他抬起长剑,径直迎向冲过来的三个人影。
“叮当” 一声,长剑碰到了弯刀,弯刀的主人随即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又是两声“叮当”,另外两个黑衣人几乎同时向着两侧斜退了几步。竖爷和紧跟在他身后的三恒趁机跑到了大路的中央,避免了黑衣人的前后夹击。
竖爷迅速瞟了眼四周,他本想看看往哪个方向跑比较合适,可当他看到客栈旁边拴着的几匹马,就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知道逃跑只是白费体力,终究会被这些人追上,眼下唯有拼个你死我活,方能有一线生机。他刚刚与三个黑衣人各交手一次,深知自己力量远强于他们。但眼下麻烦的是对方人多,一旦被围攻,难以招架,况且打斗时还得分心照顾三恒。
“三恒,快跑!往镇子中央跑!”想到这里,竖爷赶紧冲着三恒说道。
三恒闻言,撒腿便跑。他跑出去三四丈远的时候,发现竖爷并没跑,又赶紧跑回了竖爷的身边。当竖爷再次让他跑的时候,八个黑衣人已经站到了两人的四周。紧接着,从夜光中又跑来了两个黑衣人,加上原先的,共有十个黑衣人将竖爷和三恒团团围住。
“把东西交出来!我们要东西,不要你们的命。”同竖爷面对面的黑衣人说道。听声音应该还是之前同竖爷说话的那个。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俩只是普通的汉兵,身上没值钱的东西,我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屋后的那两匹马了,你们可以拿走,我们身上也没有重要的情报,我们只是奉命前去皮山国的玄都观拜访戊一道长,跟他了解下之前蒲类出现怪物的事情。据说,戊一道长和他的徒弟前段时间在蒲类遇到了一只长有四只角的羊怪。现如今四海升平,八方安宁,怎么会出现怪物?都护因此派我们去找戊一道长了解下情况。”竖爷半真半假地仔细解释道,一来他是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为何而来,二来他想尽量拖延时间。
“交出你们在陨石上找到的东西!”竖爷对面的黑衣人不耐烦地说道。
竖爷心中已然明了,那些人是为了龟甲而来。龟甲是褐衣侠士托付给他让他交给伏羲门门主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就算丢了命,也不能丢了龟甲。当初褐衣侠士的十一个门人在莎车被杀估计也是这帮人所为。只是他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知道龟甲在他这里的。
“什么陨石上找的东西,我们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竖爷还想继续拖延时间,但他的话刚开始说,十个黑衣人便挥着弯刀从四周冲了过来。
战斗开始了,长剑与弯刀相击,迸溅的火花照亮了清冷的夜空;刀身交错间,尖锐的声响惊扰了宁静的镇子。
战斗结束得很快。先是战斗开始不久,站立尚且不稳的霍加出现在了门口,他举着长凳大吼着冲向了黑衣人。紧接着,大路的两侧涌出了数以百计的手持扁担锄头、大喊大叫的镇民,加入了围打黑衣人的战斗。最终,黑衣人死了六个,逃走了三个,被抓了一个,竖爷和三恒毫发无损,镇民这边,只有霍加身受重伤,还有几个受了点皮外伤,其他也大都毫发无损。竖爷第一时间拿出丹药让霍加吃了下去,他的伤很快就稳住了。至于那个被抓的黑衣人,愤怒的村民们正准备将他当场打死的时候,被竖爷及时制止了。当那个黑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被扯下来的时候,竖爷才发现他原来就是自己和三恒下午在客栈门口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竖爷本想从他嘴里问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怎么盯上自己和三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自己和三恒的,但是那个年轻人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满嘴酒气的克里镇长要对他用刑,逼他说话,可竖爷看着那张稚嫩中带着坚定的脸,那张苍白中带着羞涩的脸,那张痛苦中带着决绝的脸,实在于心不忍。他恳请镇长和镇民们将他放了,镇长和大部分的镇民都不能理解竖爷的做法,但都尊重他的意见,同意了他的请求,释放了那个年轻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