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雨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
啊玉举着相机刚拍完街角的老梧桐，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在镜头盖上，像有谁在天上撒了把碎珠子。他“哎”了一声，慌忙去背包里掏防雨罩，指尖刚碰到拉链，倾盆大雨已经漫过了人行道。
“进面包店躲躲！”林婉清拽着他的胳膊往斜对面跑，钟华拎着装设备的大箱子跟在后面，箱子底的滚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串小水花。等三人挤到面包店的帆布棚下，裤脚已经湿了大半，啊玉的相机包外侧洇出一片深色，像块没拧干的抹布。
“还好设备没湿。”钟华把箱子往棚子深处挪了挪，抬手抹了把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啊玉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全塌了，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露出平时藏在发丝里的眉骨，比平时凌厉些。
“可惜了刚拍的梧桐，”啊玉懊恼地戳着相机屏幕，“光线刚好，雨再晚五分钟就好了。”他说着就要把相机举起来，想拍棚外被雨水压弯的梧桐枝，手腕却被钟华轻轻按住。
“镜头会进水。”钟华的声音混着雨声，有点闷。啊玉这才注意到雨势有多凶，帆布棚的边缘像挂了道水帘子，风一吹就往里面灌，打在脚踝上凉丝丝的。他缩了缩脚，刚想把外套拉链拉到顶，一件带着淡淡皂角味的外套突然罩在了肩上。
“你穿。”钟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啊玉抬头，看见他只穿着件单薄的白t恤，左边肩膀已经被斜飘进来的雨打湿了，布料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
“我不冷——”啊玉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手腕却被钟华按住了。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握相机磨出的薄茧，温度透过湿透的袖口传过来，像团小火苗。
“披着。”钟华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眼睛却盯着啊玉被雨水打湿的领口，那里的皮肤泛着点冷白。啊玉突然想起大学时的夏天，也是这样的暴雨，他为了拍池塘里被打落的荷花，蹲在雨里不肯走，钟华就站在旁边，把伞全往他这边倾，自己半边身子泡在雨里，嘴里还念叨着“赶紧拍，拍完回去喝姜汤”。
那时候的雨也是凉的，落在脖子里像冰珠子，可钟华举着伞的胳膊始终没动过，直到他把最后一张胶卷拍完，才发现钟华的t恤能拧出水来。
“你这护着他的样子，跟大学时他淋雨拍荷花一模一样。”林婉清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旁边，手里转着刚从面包店买的长条形面包，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她的头发也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却半点没在意，反而把面包往啊玉手里塞了塞，“刚出炉的，热乎，暖暖手。”
钟华没接话，视线越过啊玉的肩膀，落在他举着的相机上。镜头正对着棚外的雨帘，细密的雨珠在玻璃上滚成蜿蜒的线，把对面的街景晕成了一片模糊的暖黄。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烟：“雨凉。”
啊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低头咬了口面包，麦香混着热气涌进喉咙，却没压住耳根的热度。面包店的暖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落在钟华被雨打湿的侧脸上，把他睫毛上的水珠照得像碎钻。啊玉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悄悄把镜头对准了他。
快门声很轻，被哗哗的雨声盖了过去。钟华似乎没察觉，还在望着雨帘出神，嘴唇微微抿着，像在想什么心事。啊玉盯着相机屏幕里的画面，突然发现钟华的目光其实不是在看雨，而是透过雨帘，落在了自己举着相机的手上。
“拍什么呢？”林婉清凑过来看，啊玉慌忙把相机往怀里藏，却被她伸手按住了屏幕。“哟，偷拍我们钟大学霸啊？”她笑着挑眉，手指点了点屏幕里钟华的眼睛，“你看他这眼神，跟你上次拍夕阳时，他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样。”
啊玉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反驳，就见钟华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忽然伸手替他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挡住被风吹进来的雨丝。“别着凉。”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啊玉的耳垂，那里滚烫滚烫的，钟华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红。
雨还在下，帆布棚被风吹得哗哗响，棚下的空间很小，三人挤在一起，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面包店的门被推开，带着黄油香气的热气涌出来，混着雨里的泥土味，酿出种奇怪又安心的味道。
啊玉咬着面包，忽然觉得钟华的外套上，除了皂角味，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像是晒过太阳的被子味，又像是老相机里保存了多年的胶片味，暖暖的，带着点让人踏实的安稳。他悄悄往钟华那边靠了靠，让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到一起，隔着两层布料，他能感觉到钟华身体的温度，像台恒温的小暖炉。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啊？”林婉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把吃完的面包袋叠成小方块，塞进随身的帆布包，“我还约了客户看样片呢。”
“快了。”钟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小时后的天气预报，“四点有阵雨转多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查了路线，附近有地铁口，雨小点就能过去。”
啊玉这才想起，他们今天是来取新到的航拍设备的，箱子还放在脚边，被钟华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设备没湿吧？”他弯腰想检查，钟华却先一步蹲了下去，手指捏着塑料袋的边角仔细看了看：“密封着呢，没事。”
他蹲在地上的样子有点笨拙，因为个子高，膝盖几乎要碰到下巴，t恤的领口往下滑了点，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啊玉突然想起这道疤的来历——大三那年拍毕业作品，他们去山里拍瀑布，啊玉为了找最佳角度差点摔下去，是钟华伸手拉住了他，自己却被旁边的石头划到了，流了好多血，还是林婉清从包里翻出创可贴，一边骂他们俩冒失鬼，一边小心翼翼地替钟华包扎。
那时候的血是热的，混着山里的露水，滴在钟华的白t恤上，像朵突兀的红玫瑰。啊玉当时吓得手都抖了，钟华却反过来拍拍他的背，说“没事，小伤，不影响举相机”。
“想什么呢？”林婉清的手指在啊玉眼前晃了晃，“脸都看呆了。”
啊玉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盯着钟华的锁骨看，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研究相机的参数：“没、没什么，看镜头有没有进水。”
钟华刚好站起身，听到这话，伸手想拿过相机检查，啊玉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往后一躲，结果撞到了身后的帆布棚支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笨死了。”钟华皱着眉扶了他一把，掌心按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揉了揉，“撞疼了？”
“没有！”啊玉的声音有点闷，脸颊却更烫了。林婉清在旁边笑得肩膀直抖，从包里掏出瓶碘伏递过来：“喏，预防万一，你们俩啊，凑在一起就没让人省心过。”
钟华接过碘伏，拧开盖子就要往啊玉后颈抹，啊玉却跳开了：“我自己来！”他抢过碘伏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瓶口，沾了点橙黄色的液体，刚想往裤子上蹭，钟华已经掏出张湿巾递了过来。
“擦干净，别蹭到衣服上。”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跟着啊玉的手指动，直到看见那点橙黄色被擦掉，才松了口气似的移开目光。
雨渐渐小了，不再是瓢泼的样子，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缝里钻了出来，给雨丝镀上了层金边，落在积水的路面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能走了。”钟华拎起设备箱，试了试重量，把箱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显然是打算自己扛。啊玉刚想说“我来帮你”，就见他已经弯腰把箱子扛到了肩上，白t恤被勒出一道浅浅的痕。
“走吧，去地铁口。”林婉清推了啊玉一把，朝钟华的方向努了努嘴，“跟上你的专属保镖。”
啊玉“哦”了一声，快步跟上去，走在钟华右边，刻意往他没被雨淋湿的那边靠了靠。钟华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放慢了些，让他能轻松跟上。阳光穿过雨丝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紧紧挨在一起，像两条交缠的藤蔓。
啊玉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想起刚才在帆布棚下拍的那张照片。他悄悄摸出相机，调到浏览模式，屏幕里，钟华望着雨帘的侧脸被暖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睫毛上的水珠闪着光，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被雨水泡软的糖，甜得很隐晦。
他把这张照片设成了屏保，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碰了碰钟华的脸颊，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这场困住他们的暴雨，不是意外。就像大学时那场为了荷花的雨，就像青海湖边那场带着盐粒的风，都是为了让某些藏在日常里的温柔，有机会悄悄冒头。
风卷着最后一点雨丝掠过街角，啊玉裹紧了肩上的外套，闻到皂角味里混进了阳光的味道。他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钟华，发现他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等自己跟上，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泛着点浅金，像撒了把碎糖。
啊玉加快脚步追上去，故意用肩膀撞了撞钟华的胳膊。
“干嘛？”钟华转过头，眼里带着点疑惑。
“没什么，”啊玉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前方被阳光照亮的雨帘，“拍张合影吧，纪念一下这场雨。”
钟华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往林婉清那边靠了靠，留出啊玉的位置。啊玉跑到他们中间，举起相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感觉到钟华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像在说“站稳了”。
照片里，三个人的笑脸被阳光和雨丝包裹着，背景是湿漉漉的街道和亮闪闪的天空。啊玉看着屏幕，忽然觉得，这屋檐下的半小时，比任何精心策划的拍摄都要珍贵。因为有些画面，只有在不经意的瞬间，才能捕捉到那些藏在雨里、风里、眼神里的暖意，像植物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悄悄扎得很深很深。
他把相机收进包里，抬头时，正对上钟华望过来的目光。阳光落在他的瞳孔里，亮得像盛了片星空。
“走了。”钟华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啊玉应着，脚步轻快地跟上，这一次，他没有再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