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清晨。
薄雾未散,山脊上的积雪被初阳映得透亮,像一条蜿蜒的银龙。山脚下那座孤零零的小院,青瓦木墙,院角一株老梅斜倚,枝丫上还挂着几粒昨夜未融的雪珠。
院内,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白汽从锅盖边缘一缕缕冒出,携着米饭的甜香和腌雪里蕻的咸鲜,在冷冽的空气里交织成人间烟火。
汉子蹲在井边,拿葫芦瓢舀水浇手。井水刺骨,他却浑然不觉,掌心老茧被冰得微红。他身量极高,却身形显得极为消瘦,一袭靛青粗布衣并不宽大,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空荡荡的。
他抬头,晨光正落进他眼里,那双眼澄澈得像雪后晴空,却偶尔闪过一丝金芒,仿佛有雷霆藏于深处。院中石桌旁,妇人正低头择菜。她穿藕荷色夹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肌肤。
乌发松松挽个圆髻,插一根木簪,耳坠是两粒小小的红珊瑚,随她动作轻晃。她抬眼,眸中带着笑,那笑意像春水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漫到汉子脚边。“当家的,”她声音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三婆在外头等着呢。”
话音未落,柴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三婆拄着枣木杖站在门槛外,鹤发鸡皮,背已佝偻,却精神矍铄。她穿一件藏青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缀着兔毛,被晨风吹得微微颤动。
“二两!”她声音沙哑,却裹着灵力滚过整个雪村,震得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今日选村长,你再推脱,我老婆子就坐你门口不走了!”
二两是汉子的名字,汉子自然便是李忘川,而那妇女就是白瑶。其实“二两”算是一个绰号,主要就是他不善饮酒,最多二两,不然便会醉。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后,憨厚的村民没人打听他们的身世和背景,所以便不知他们的名字。村中的宴席,李忘川带着白瑶参加,席间喝酒,李忘川很快喝醉。
于是大家打趣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他也并没有拒绝,此后村子中的所有人都喊他二两,而妇女就成了所有人口中的二两媳妇儿。
二两耳根微红,搓了搓手,声音低却清晰:“三婆,我……”
妇人已快步迎上前,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扶住三婆另一边胳膊:“您老别气,他敢不去,我第一个不答应。”她回头瞪一眼丈夫,眼波却是软的,“修为越高责任越大,你忘了当年是谁的接纳,才让老村长以及雪村的村民接纳我们,让我们安身于此的了?”
二两终于咧嘴一笑,那笑容像雪原上突然裂开的一道春痕。他弯腰从灶边拎起一件貂裘,轻轻披在三婆肩上:“风大,您老小心着凉。”说罢,扶起老妪缓缓踏出院门。妇人倚门而望,指尖无意识绞着围裙一角,直到那背影转过山墙,才低头抿唇一笑,耳坠晃出一抹俏丽的红。
村中小广场不过十丈见方,地面用青石板铺就,缝隙里嵌着细碎的冰碴。戏台朝南,杉木搭建,顶覆黑瓦,台柱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台下已坐满村民,老翁裹着羊皮袄,孩童挤在母亲怀里,只露出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空气里混杂着旱烟、姜茶和松脂的味道。
二两搀着三婆登台时,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三婆甩开他的手,自己拄杖而立,枣木杖往台上一顿,竟发出金石之声。她双手结印,枯瘦指尖泛起淡金光晕,声音随之扩散:“雪村第三十三任村长——二两!”
台下嗡然。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更有个醉醺醺的猎户大着舌头喊:“二两哥当村长,咱没话说!就是得练练酒量——上次婚宴,他半杯就倒,害得我背他回家!”哄笑声中,一个圆脸妇人叉腰回怼:“不喝酒怎么了?我男人醉成烂泥时,还不是二两哥把他从冰窟窿里拖出来的?”
二两站在台中央,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挠了挠头,发梢上沾着的雪末簌簌落下,像个被先生点名背书的孩子。三婆用杖尖轻点他脚踝,低声道:“说两句。”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瞳孔骤缩——
两道金光划破云层,如流星坠地。天机宗弟子凌空而立,金袍猎猎,腰间玉牌刻着篆体“天机”二字。靠前的弟子面容冷峻,声音裹着灵力砸向广场:“雪村长可选出?速随我等前往雪城,宗门有令!”
老妪三婆的枣木杖“咚”地杵进雪地,杖头积雪簌簌抖落。她仰着脸,浑浊眼珠里仍映着那两道远去的金光,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李忘川——或者说“二两”——站在戏台边缘,双手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靛青布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是把那句“容我回家交代一声”咽回去,只低声道:“上师,老夫便是新选出的雪村村长。”
那天机宗弟子连眼皮都没抬,左手掐诀,右手并指一点。
“嗡——”
一道鎏金符纹凭空凝出,形如锁链,瞬间缠住李忘川的四肢与脖颈。符纹收紧的刹那,他脚下积雪“嗤”地化为一圈白汽,整个人被拽得前倾半步,像被无形的缰绳勒住喉咙的老马。
“走。”
弟子冷声吐字。锁链骤亮,李忘川的身影被拖得离地三尺,衣袂猎猎,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枝。眨眼间,两道金光折向天际,雪村上空只剩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痕,以及被劲风掀起的漫天雪雾。
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更没有给村民挽留的余地。
小广场上死一般寂静。
三婆的杖尖“当啷”一声落地,整个人晃了晃,被身后两个妇人扶住,却仍固执地仰头望着天,仿佛要把那片空茫盯出一个洞来。
“散了……都散了吧。”
许久,她挥了挥手,声音像被霜雪磨钝的刀刃,“二丫头,去跟二两媳妇说一声,就说天机宗虽然霸道,到底没真把谁逼上绝路。二两……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叫她不用担心!”
穿石榴红袄的二丫头从人缝里挤出,辫梢的红绳在风中甩出一道弧线。她踩着积雪,跑过老梅树,跑过井台,跑向那扇还冒着饭香的柴门。
其余村民低头疾走,像一群被惊散的麻雀。雪地上只剩杂沓的脚印,以及被踩碎的霜花。
雪城。
玄冰城墙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城门下却站着一片褴褛的“雪”。百余名村长垂首而立,粗布棉袄被北风吹得鼓胀,像一排被钉在风中的破帆。
李忘川也在其中。他和其他人一样垂手而立,站得笔直,却连交头接耳都不敢。靛青布衣的袖口已经磨出了线头,腕间那道被符纹勒出的红痕尚未褪去。但无人知晓,他的一缕神念正贴着城墙缝隙蜿蜒而上,悄然渗入天机宗大殿的鎏金瓦缝。
殿内龙涎香暖,与外间冰窖般的温度恍若两个世界。金袍老者,也就是天机宗大长老跪在青玉阶下,银发束得一丝不苟,后颈却渗出冷汗。阶上,青衫青年负手而立,剑眉压着一双狭长的凤目,腰悬玉佩,佩上刻“呼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