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严霆,我并不意外。
先前就听贾正义提到过,秦权有意将这位能力出众的凉州监正调回京城,以充实总衙的力量。
倒是无道公子李观棋的出现,让我略感诧异。
凉州一别后,他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云游四方,有人说他闭关悟剑,今日却又回到了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严霆冲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无道公子则笑道:“闲云野鹤,总要归巢。前不久去南疆查了个案子,如今奉调回来,执掌稽查枢。江主簿,以后同衙门为官,还望多多指教。”
他语气轻松,但“稽查枢”三个字,却让这寒暄带上了几分重量。
我面上不动声色,口中说着“恭喜”。
心中却是一凛。
这二人皆是秦权最得意的门生,心腹中的心腹。
如今在此关键时刻一同回来,只怕绝非偶然,正是为了确保天道大阵升级万无一失,更是为了制衡京中日益复杂的局面。
我笑着将话题带过:“李兄过谦了。若非严监正提醒,我都不知道你竟是秦掌司学生。镇武司内人才济济,江某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无道公子闻言,嘴角似笑非笑:“论风头,如今这司内上下,可是无人能出你其右啊。”
他目光扫过我怀中抱着的卷宗,语气带着些许感慨,“回想当年,你我在无道阁废墟之上对饮论道,恍如昨日。如今眨眼一年已过,世事变迁,当真令人唏嘘。”
他提及凉州旧事,言语中似乎别有深意。
是在提醒我过去的渊源,还是在暗示如今已立场各异?
我与二人又寒暄片刻,便以手头尚有公事亟待处理为理由,告辞离开。
……
整个下午,我坐在百工坊内,心中却似乎有些恍惚。
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那份记载着师父、父亲和阴九章激烈争执的卷宗内容。
那“最终安全锁”,那“恐生变故”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我脑中盘旋。
我仔细回想着当年来京之前,与师父的那一番彻夜谈话。
与眼前经历的这些“巧合”比对之下,一个结论愈发清晰:
很显然,秦权是想告诉我什么,而且他已经开始动手铺设线索了。
他并非要直接给我一个答案,他是想让我自己去发现,一步步走近他预设的那个“真相”。
既然如此,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刻意地频繁前往文鉴枢,以各种理由调阅卷宗。
起初还在庚区、辛区徘徊,后来,有时趁着书吏不注意,我便直接绕到戊区,在那片归档混乱的区域“漫无目的”地翻找。
果然,越来越多关于那个时期的零碎档案,被我“挖掘”出来。
例如,一份后勤记录提到,某次议事不欢而散后,三人于仍争执不休,引得路过的官员侧目。
又如,一份技术复核的批注副本上,阴九章以冰冷的笔触写道:“江侍郎所虑‘仁政’,冗余低效,若遇战时,恐反成拖累,不若‘税虫噬体’方案直接高效。”
还有一份金聪明签发的内部指令,要求加强对阵法核心区域的守卫,理由便是“以防理念不合,有人铤而走险”。
这些碎片,都隐隐指向当年那场关乎帝国命运的设计,充满了理念的冲突与不信任。
然而,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
所有直接涉及到“江明远案”定罪、北疆惨案现场勘验记录、以及最终审判过程的核心卷宗,却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见,不在我能接触到的任何区域。
这种“恰到好处”的呈现与缺失,让秦权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在为我搭建一个指向明确的舞台,只等我在上面,演一出他想要的戏。
……
秋去冬来,转眼进入冬月。
京城的寒冬用第一场细雪宣告了自己的降临,碎琼乱玉纷纷扬扬,覆盖了街巷屋檐。
税虫的改造工程,已经渐渐进入尾声。
覆盖更广的天道大阵第二轮试运行,也在几处重点州府稳步推进,反馈回来的数据日趋稳定。
与此同时,各地镇武司的监正也都陆续奉召入京述职。
一时间,总衙内随处可见陌生的面孔与地方上的气息。
整个镇武司,如同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机器,全面开动,为天道大阵的正式升级做最后的准备。
我自然没有置身事外,百工坊的担子依旧沉重。
但在技术工作之余,我追寻真相的脚步也未曾停歇。
这日,我照常前往文鉴枢。
刚踏入大门,严霆却不知从何处现身,忽然拦在我身前。
“江老弟,我听管理卷宗的书吏说,最近你频繁来此调阅陈年旧档?”
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定是我连日来的举动,留下了“税纹”信息。
对此,倒也没有隐瞒,坦然道:“完善特制税虫,需追本溯源,参考先贤智慧,故而多来了几次。”
严霆微微颔首,低声道:“我虚长你几岁,便托大叫你一声老弟。你的心情,作为过来人,老哥我能理解。但这件事……牵扯太深,秦掌司那边……”
他话未说尽,但提醒之意已然到位。
我神色平静,接口道:“我明白。严监正职责所在,如实上报便是,江某不会让您为难。”
见我如此“识趣”,严霆脸上似乎缓和了几分。
他话锋忽然一转:“既然你明白,那老哥我也就多句嘴。今日刚入京的冀州监正于大人,早年曾是你父亲的学生,对你父亲极为敬仰。他听闻你如今也在镇武司,甚是欣慰,非要见你一面不可。你看……”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秦权的饵,果然一环扣着一环。
刚从卷宗里看到“理念之争”,这就要安排“父亲旧部”来给我灌输“师徒之仇”了么?
“如此甚好!”我脸上流露出几分惊喜”,“能聆听父亲故人教诲,是晚辈的荣幸。”
严霆点了点头:“那好。今晚我来安排。届时再派人请你。”
我心中暗忖,必须掌握主动,便顺势问道:“不知严监正安排在何处?”
“安丰酒肆如何?人少,清净。”严霆道。
我立刻点头:“如此甚好,那地方确实便宜说话。”
至少,在这里,我能掌握些许主动。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对了,观棋也刚回京,不如我叫上他一同作陪,你们故人重逢,正好叙叙旧。”
这场由秦权导演的戏,角色已经陆续登场。
而我,也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念好我的台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