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御驾的车轮碾过苏州城外的青石板路，车帘外飘来湿漉漉的荷香。宁楚克扒着车窗，金铃铛随着颠簸叮铃作响：“额娘，杭州的荷花真的比马车轮子还大吗？”她晃着手里老妇人硬塞的油纸伞，伞面上歪歪扭扭的墨荷被晨露洇成青灰色，边缘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
筱悠替她扶正松散的辫梢，指尖掠过腕间温润的翡翠镯子：“等到了西湖，让你阿玛撑船带你摘莲蓬。”抬眼正撞上胤禛的目光，他握着朱笔在舆图上圈画杭州的河道，玄色箭袖沾了墨渍也浑然不觉。
“阿玛！”弘晖突然从《西湖志》里抬头，虎头帽的绒球扫过书页，“书上说杭州西湖边有个雷峰塔，而塔下压着一条修行千年化作人形的白蛇，我们能去救她吗？”
胤禛拎起儿子放到膝头：“那是哄孩子的传说。”笔尖点在断桥插图上，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小片阴影，“许仙在此借伞定情，和尚法海为了捉妖骗走了许仙，白蛇为报恩水漫金山。”他顿了顿，余光扫过筱悠发间微松的银簪，“荒唐故事，听过便罢。”
“我倒觉得情深义重。”筱悠将温热的安神茶推过去，灵泉水混着龙井清香漫开，“千年修行换一世相守，值不值得？”
茶盏停在唇边，胤禛的喉结微微滚动：“若换作我……”话被车外马蹄声打断，胤禟的枣红马掠过车窗，玛瑙扳指映着朝阳泛红：“四哥！杭州的藕粉等着爷呢！”
御舟靠岸时，湖面正飘着毛毛细雨。宁楚克拽着胤禛的箭袖往前冲，浅碧绣鞋踏碎一池倒影：“阿玛快看！桥上有白伞！”
烟雨朦胧中，一叶扁舟划过青石桥洞。撑篙的少女戴着竹笠，素白衣角翻飞如蝶，惊得弘晖直嚷：“是白娘子渡船！”
胤禛单手抱起女儿，桐油伞面往她头顶倾了倾：“是渔家女。”雨珠顺骨节分明的手掌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水花，“传说里许仙在此借伞定情。”
“若当年白蛇没淋这场雨……”筱悠望着石阶上斑驳的苔痕轻叹，掌心忽被塞进冰凉物件，羊脂玉簪雕着缠枝莲，暗纹在雨雾中流转如活物。
“上月我画了图让内务府工匠做的。”胤禛指尖拂过她发间素银簪，顺势将玉簪插入云鬓，“配这西湖烟雨正好。”
桥下传来孩童嬉闹，宁楚克举着啃掉脑袋的糖人许仙追弘晖：“哥哥赔我的白娘子！”糖浆沾在胤禛蟒袍下摆，洇开琥珀色的甜香。
筱悠一家来到了楼外楼，二楼临湖的雕花窗棂半开，醋鱼鲜香混着荷风扑面。胤禛仔细剔净鱼刺，雪白鱼肉堆进筱悠碗里：“仔细刺。”
“我又不是宁儿。”她笑着夹起鱼腹嫩肉，鲜嫩滋味与前世公司楼下的杭帮菜馆重叠。恍惚间听见胤禛吩咐苏培盛：“让厨子把糖醋汁调淡些。”
弘晖突然指着窗外柳树惊叫：“妹妹在爬树！”
胤禛霍然起身，只见宁楚克骑在歪脖子柳树杈上，浅碧裙摆勾着枝桠晃荡：“额娘！我的纸鸢卡在那儿了！”
待拎回泥猴似的女儿，月白常服已沾满青苔。筱悠憋笑替他擦拭鬓角水珠：“堂堂亲王为只纸鸢……”
“总好过有人盯着糖画走不动道。”胤禛从袖中掏出琥珀色糖蛇，蛇身盘着朱砂点的眼睛，“方才路过清河坊买的。”
宁楚克踮脚去够糖蛇：“我要！”
“再碰就抄《千字文》。”胤禛拎开女儿，糖蛇却悄悄塞进筱悠掌心。她指尖抚过糖衣裂纹，前世学校外卖糖画的老人身影与眼前人重叠。
当暮色染红黛瓦时，长街灯笼依次亮起。筱悠停在一处伞铺前，指尖抚过蚕丝伞面：“这烟雨楼台绣得精巧，针脚比苏绣还密三分。”
“夫人好眼力！”老板娘殷勤捧出青竹伞骨，“这伞能扛住西湖暴雨……”
“要这把。”胤禛抽了柄寻常桐油伞，碎银落在柜台叮当响。转身将人往深巷带，七拐八绕停在山墙下。
“做什么？”筱悠后背抵上沁凉青砖，桐油伞面压低遮了天光。
“还伞债。”温热气息混着龙涎香扑在耳畔，玉扳指硌得她腰间生疼，“许仙当年这么还的？”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混着宁楚克的欢呼：“九叔给我买了会眨眼的糖人！”
湖心画舫浮着团团暖黄，胤禛屏退侍从独留船头。筱悠望着雷峰塔轮廓轻笑：“你说白娘子悔不悔？”
“若换作我……”大掌突然扣住她后颈，吻落在唇上时带着龙井余香，“纵有十座雷峰塔也拆得。”船身随波轻晃，惊散一池星月。
舱内传来宁楚克梦呓：“阿娘……糖葫芦要山楂馅的……”
次日，胤禛带媳妇和孩子逛街，走着走着，筱悠蹲身将铜钱塞给蜷缩的乞丐。小乞丐抬头时，腕间蜘蛛纹胎记刺目，胤禛眯起眼：“老八的钉子？”
“是又如何？”她起身理平他腰间朝珠，翡翠镯子滑过云纹补服，“杭州的日头照得透亮。”知府领着百姓清扫街道，乞丐依旧在街角叫卖莲蓬，箩筐里还躺着未剥壳的嫩菱角。
宁楚克举着糖人飞奔而来，金铃铛惊飞檐下麻雀：“额娘！我的白娘子会眨眼！”
胤禛单手抱起女儿，糖渍在蟒袍上洇开甜香：“像你额娘。”
“才不像！”小丫头晃着糖人，琉璃眸子映着朝阳，“额娘眼里有星星！”
西湖忽地掀起涟漪，画舫灯笼渐次熄灭。筱悠望着灵隐寺飞檐轻笑：“该去还愿了。”
“求什么？”
“求……”她反握住他的手，灵泉雾气顺着相贴的掌心流动，“求岁岁如今朝。”
晨钟惊起山鸟，弘晖的纸鸢终于掠过雷峰塔尖。胤禛屈指弹飞她发间落花，转身时唇角翘起无人瞧见的弧度。宁楚克突然指着湖面惊叫：“快看！白伞！”
烟波深处，素衣女子执伞而立，转眼消散在晨雾里。胤禛将妻女揽进臂弯，桐油伞面压低，遮住漫天纷扬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