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传伊尔根觉罗·明善。”康熙朱笔在青玉案上重重一顿,墨汁溅湿了《起居注》的页脚。不过半盏茶功夫,老臣的朝珠已在地砖上磕出闷响。康熙望着伏地颤抖的绯袍身影,那补服上的云雁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黯淡,从四品护军参领,确实委屈了开国功臣之后。
康熙目光扫过明善官帽下斑白的鬓角:“伊尔根觉罗氏教女有方,淑慧温良恭俭,着追封多罗格格,按郡主礼制治丧。”
明善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老泪在蟠龙纹样上洇开深色痕迹:“奴才叩谢皇上恩典,只可怜小女福薄......”
“传朕口谕。”康熙起身时,腰间白玉十二璜禁步撞出清响,“护军参领明善勤勉忠正,即日擢升正三品护军统领,赐双眼花翎。”
梁九功眼皮猛地一跳。这恩赏越过从三品直接拔擢,分明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偷眼瞧去,明善颤抖的手指几乎抓不住朝珠,珊瑚穗子在地上拖出蜿蜒红线,像极了那日淑慧咽气时攥碎的茜纱帕。
毓庆宫,太子胤礽赤足踩在波斯进贡的缠枝莲纹毯上,手中鎏金酒壶倾斜着将梨花白泼洒在案头。朱砂批红的结党营私四字在酒液中晕染开来,化作德妃腕间翡翠佛珠的幽光,恍惚间与年玉娆金累丝肚兜上的戏水鸳鸯重叠。
“孤是太子......孤想要什么得不到?”他踉跄着扯落明黄帐幔,十二疏玉旒撞在紫檀屏风上铮然作响。菱花镜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与梦中囚车里的倒影重叠,铁链磨破的脚踝渗着血珠,宗人府地牢的青苔爬满石壁,九龙椅上刺目的明黄刺痛双目。醉意如潮水漫过神智时,养心殿檀香混着康熙的叹息在耳畔萦绕:“保成,你太让朕失望了……”
鎏金自鸣钟的铜摆突然停滞,太子在剧痛中惊醒。额角冷汗浸透枕上苏绣的二龙戏珠纹,他茫然四顾,多宝阁上翡翠白菜盆景莹润如初,案头《治国策》的墨迹尚带松烟香。这分明是毓庆宫,而非咸安宫阴冷的囚室。
“殿下,该用参汤了。”少年何柱儿捧着碗近前,碗底沉着的东珠泛着柔光。胤礽指尖发颤,他猛然推开雕花窗棂,月光如练铺满窗前的青砖地。
“那个梦……”太子踉跄扶住多宝阁,前世记忆如惊涛拍岸。那些被权欲蒙蔽的岁月里,他竟不知老四为他挡过多少暗箭。最锥心刺骨的是梦中结局,康熙五十年复立复废,囚禁至死的孤寂里,唯有老四差人送进的《金刚经》相伴,经卷夹页中还藏着弘晳周岁时的胎发。
三更梆子撕裂夜幕,胤礽裹着玄色貂裘叩响四贝勒府角门。苏培盛提着羊角琉璃灯迎出时,被他眼底血丝惊得倒退半步:“太子爷,四爷正在书房……”
鎏金烛火将胤禛的侧影投在茜纱窗上,太子望着那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轮廓,喉间忽地哽住。前世九龙夺嫡的腥风血雨中,唯有这个弟弟始终守着忠孝二字,连幽禁时的棉衣都是四福晋亲手缝制,夹层里还藏着治疗冻疮的獾油膏。
“二哥?”胤禛搁下狼毫抬头,案头《江西赋税新策》墨迹未干,朱砂勾画处皆是太子门人的罪证。他的目光扫过太子未系玉带的常服,袖口金线绣的夔龙纹已磨出毛边,这与前世咸安宫里破旧的寝衣何其相似。
胤礽突然掀袍跪地,羊脂玉佩在地上撞出叮咚脆响:“孤要赎罪。”他从怀中掏出东宫暗桩名册,“兵部、户部、江南织造......这些钉子,老四你拿去用。”
胤禛瞳孔骤缩,指尖抚过名册上潭柘寺火药五字,这正是他苦寻不得的年家罪证。抬眸却见太子眼底澄明如镜,再不是往日骄纵模样,倒像极了幼时替他挡下师傅责罚时的神情。
“孤梦见自己被幽禁至死,而你……”太子嗓音嘶哑如钝刀磨石,“你给咸安宫送炭时,袖中藏着佟佳贵妃的遗物。这串佛珠染的不是朱砂,是鹤顶红。”
鎏金烛台爆出灯花,胤禛袖子下的手猛然攥紧。记忆如潮水翻涌,佟佳额娘咳血的画面如附骨之疽,那日永和宫送来的紫苏香囊,确与年府暗桩的毒香同源。他忽将茶盏重重一搁,“太医院开的枇杷膏,遇紫苏则化剧毒。这般精妙的杀人术,非深谙医理者不能为。”
太子低笑,手指划过案上《千金方》:“老四你有所不知,德妃的阿玛曾任内务府总管,她入宫前最擅调香。”忽然掀开袖口,腕间狰狞的烫伤如蜈蚣盘踞,“这是六岁那年,她亲手将滚茶泼在我身上,只因皇阿玛夸了句老四背得好《论语》。”
窗外惊雷炸响,紫电照亮胤禛手中密信。火漆印上双面绣的莲花纹正是德妃手笔,信笺泛黄处写着:“年家火药已备,八月初八子时。”字迹与记忆中额娘药方上的批注渐渐重合。
“孤愿辅你登基。”太子将玄铁令拍在案上,令牌边缘的蟒纹与胤禛袖中密令严丝合扣,“只求你……照顾好弘晳,让我做个闲散王爷。”话音未落,雨打琉璃瓦的声响忽然密集,仿佛万千箭矢破空而来。
胤禛望向灵泉空间的方向。青铜巨树在虚空中疯长,枝桠穿透时空映出前世结局,新帝登基那日,他亲手将弘晳从宗人府接出,少年腕间还戴着太子赠的长命锁,锁芯里藏着半片染血的《孝经》。
”臣弟,定不负所托。”他执起太子颤抖的手,鎏金自鸣钟恰在此时敲响,将九龙夺嫡的棋局推向新的轨迹。
雨幕中的四贝勒府书房,鎏金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太子盯着案上逐渐干涸的茶渍,忽然想起康熙三十六年南巡时的旧事。那年黄河决堤,他与胤禛同乘御舟巡视灾情,少年老四将仅有的姜汤让给染了风寒的宫人,自己却高烧三日未退。
“你还记不记得济宁府那个小丫头?”太子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她把攒了半年的麦芽糖塞给你,说四阿哥是菩萨转世。”
胤禛研磨朱砂的手顿了顿,鲜红的粉末落进和田玉砚:“她兄长如今在江西任河道巡检,上月刚送来治理鄱阳湖的策论。”说着从书架中取出一卷泛黄文书,页脚处还粘着半块硬化的麦芽糖。
太子喉头滚动,前世他竟不知这些细微处的关联。那些被他视作沽名钓誉的善举,原来早在百姓心中种下因果。窗外的雨声渐歇,更漏声里夹杂着遥远的打更声,恍若隔世。
卯时初刻,苏培盛捧着黑漆食盒轻声禀报:“太子爷,该进早膳了。”掀开盒盖的瞬间,蟹黄汤包的香气混着灵泉水的清冽扑面而来。胤礽盯着翡翠盏中微微晃动的碧粳粥,忽然想起幽禁时那碗掺着沙砾的冷饭,彼时他摔了碗筷大骂,却不知这是胤禛暗中打点看守的人才送进来的珍馐。
“吃吧,筱悠天未亮就起来熬的。”胤禛将象牙筷递到他手中,筷尖雕刻的并蒂莲纹已磨得发亮。
太子夹起的汤包突然坠入醋碟,溅起的汁水在袖口染出暗痕。前世他嘲笑老四子嗣单薄,却不知那些早夭的孩儿背后,有多少双推波助澜的手。晨光微熹时,毓庆宫来人急报:太子妃高热。太子起身时带翻了螺钿圆凳,心里五味杂陈。“二哥且去,这里交给臣弟。”胤禛将东宫令牌收入怀中,玄铁寒意沁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