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五月,长安城的槐花落了满地。大明宫麟德殿的铜炉里焚着龙脑香,武则天捏着奏报的指尖泛着青白,案头烛火将她眼角的细纹照得格外清晰。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相撞声,李昭的身影如一道黑影闪入殿中,单膝跪地时,肩甲上的血珠溅在金砖上,洇开暗红的花。
“陛下,羽林军统领已被叛军策反。”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武三思的人马已过了丹凤门。”
武则天将奏报缓缓卷成轴,指腹摩挲着竹简边缘的刻纹——那是她亲手写下的“贞观遗风”四字。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梆子声里混着隐约的金铁交鸣。她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感业寺,也是这样暮春的夜,她隔着窗纸听着长安城里的更声,掌心攥着先帝赐的金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传我的口谕,”她的声音平稳如深潭,“命左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神策军封锁玄武门禁军大营,着鸿胪寺卿持节去安抚西市胡商——若让市井先乱了,这仗便输了三分。”
李昭抬头时,正对上她眼底的寒星。这位十四岁入宫的才人,六十岁登基的女帝,此刻卸去了朝服,只着一件月白寝衣,腕间却还戴着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那是高宗皇帝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佛珠颗颗沁着体温,像极了他咽气时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还有这个。”武则天从案头暗格里取出一卷黄绫,“去太液池西岸的望海楼,交给一个穿青衫的盲眼琴师。他若问起,便说‘凤凰栖梧,不栖荆棘’。”
李昭接过黄绫时,触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奏的痕迹。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吐蕃来犯,陛下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将虎符按在他掌心,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昭儿,这是朕最后一支禁军。”那时她的眼尾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像淬了火的钢。
丹凤门外的喊杀声更近了。武三思骑在黑马上,手中的横刀还滴着血。他望着大明宫阙上“日月当空”的匾额,忽然想起姑母登基那夜,他跪在台阶下看她头戴十二旒冕旒,衮服上的金凤在火光中振翅欲飞。那时他以为攀附上了最粗的大腿,却忘了大腿也会折断。
“王爷,含元殿守备空虚!”副将的叫声打断他的思绪。武三思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目光落在前方宫门处——那扇鎏金铜门竟缓缓打开了,露出阶上负手而立的身影。
武则天穿着素白常服,未戴凤冠,只将头发松松挽起,插着一支.simple的玉簪。她脚下是九级丹陛,每一级都刻着腾龙纹,此刻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龙的利齿。武三思的马忽然前蹄人立,嘶鸣声中,他看见姑母袖中垂下的明黄丝带,正是当年高宗皇帝亲赐的“贞符”。
“三思,你可知你母亲临终前说了什么?”武则天的声音飘过来,像一片浸了冰水的锦缎,“她抓着我的手,指甲抠进我腕骨,说‘阿照,是三郎……三郎给我汤里放了药’。”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声。武三思感到后颈发麻,想起母亲咽气那日,他亲自端着参汤喂她,看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时他以为她要托孤,却听见她喉咙里咯咯响着,挤出半句含混的“毒……”
“荣国夫人薨逝时,太医院说她是心悸而亡。”武则天缓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口,“可你不知道,她房里那盆夜合花,是我亲手所赠。此花遇毒则枯,你给她下的乌头毒,让那花整整焦了半边叶子。”
有人倒吸冷气。武三思的手紧紧攥住缰绳,指节泛青。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扬州老家,父亲武元爽醉酒后掐着他的脖子骂“孽种”,是他将父亲推下井时,井边的夜合花也开得正好,花瓣落在水面,像极了父亲浮起的白眼。
“还有你父亲。”武则天停在第三步台阶上,“他流放振州前,曾托人给我带话,说你夜夜在他饭菜里掺巴豆粉。我当时只当是兄弟阋墙,直到去年你让人往王皇后的忌日供品里掺砒霜——昭儿,把证物呈上来。”
李昭越众而出,手中托着漆盘,盘中码放着七八个细颈瓷瓶,瓶身上朱砂写着“乌头”“巴豆”“砒霜”等字样。当他揭开最底层的黄绫时,武三思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母亲的鎏金护甲,甲缝里还沾着暗红粉末,正是他当年买通丫鬟下在参汤里的毒药。
“你以为毁了药房记录,烧了丫鬟的屋子,就能灭口?”武则天的声音突然拔高,惊起檐下群鸽,“你母亲临终前,把护甲攥在手里,连指甲都劈了——她到死都想告诉你,虎毒不食子!”
最后一个字像惊雷滚过人群。武三思的黑马忽然扬蹄嘶鸣,前蹄差点踹到旁边的亲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布:“姑母,你不过是想保住皇位……你篡夺李唐江山,才是真正的弑亲!”
武则天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冷。她抬手解开衣领,露出颈间一道三寸长的疤痕——那是十四岁时为救太宗皇帝,被狮子骢踢的。“我十四岁进宫当才人,二十六岁去感业寺吃斋,三十一岁抱着长子李弘站在昭仪殿里,听王皇后的爪牙在宫外喊我‘妖女’。”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我杀过王皇后,杀过萧淑妃,也杀过自己的女儿——可我从没杀过哪个李唐子孙的头,从没让吐蕃人骑到长安城下!你呢?你弑父杀母,私通突厥,现在带着乱兵逼宫,竟还好意思提‘李唐江山’?”
寂静像一块巨石压下来。不知谁的兵器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武三思看见姑母眼中的光,那是他小时候在并州老家见过的,冬日里汾河结冰,阳光照在冰面上,冷得能把人冻碎。他忽然想逃,却见李昭已握着长剑拦在身前,剑尖上的血珠正一滴一滴落在青砖缝里。
“动手吧。”武则天轻声说,不是对他,而是对李昭。
长剑出鞘的声音像冰裂。武三思本能地举刀格挡,却见李昭的剑势忽然变了,不是直刺,而是斜削——削断他束发的金冠。乌发散落的瞬间,他看见李昭眼中的厌恶,像看一只爬在御膳上的蟑螂。
“你以为我真的要杀你?”武则天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天后有旨,武三思弑亲叛上,着即削去宗籍,押入掖庭狱——昭儿,你亲自送他去。”
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陛下圣明”。武三思忽然觉得浑身脱力,刀“当啷”落地。他看着姑母转身走向宫殿,素白的衣摆扫过丹陛上的槐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府里,她抱着他坐在秋千上,教他念“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时她的头发还很黑,身上有杏仁香。
李昭的剑鞘重重磕在他后颈时,他听见姑母在台阶上顿住脚步,轻声说:“去把荣国夫人的墓迁进武氏祖坟吧。还有……元爽的骸骨,也找回来。”
暮春的风卷着落花掠过宫墙。武则天站在含元殿门槛前,望着漫天飞絮,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瓣。花瓣上有个极小的虫洞,像极了当年在感业寺,她隔着窗纸看见的月亮。李昭跟在身后,听见她轻声说:“昭儿,明日让尚衣局给你做件新铠甲——你这件,血渍渗进甲片缝里了。”
他低头看着胸前暗红的血迹,忽然想起刚才动手时,武三思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错愕。也许直到最后,那家伙都不明白,为什么姑母宁愿用三年时间收集证据,也不愿直接斩了他。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陛下深夜在御书房批改奏折时,总会在案头摆上一盘蜜渍樱桃——那是武三思小时候最爱吃的。
宫漏滴答,夜更深了。武则天坐在龙椅上,展开案头的《臣轨》,朱笔圈住“夫君者,民众父母也”一句,墨迹在羊皮纸上洇开小团阴影。李昭侍立一旁,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忽然想起民间流传的那句童谣:“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天子宁负不义之人。”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武则天合上书卷,指尖轻轻抚过案头的青铜凤鸟摆件。那是她登基那日,太平公主送的贺礼。凤鸟的尾羽上刻着一行小字:“愿母皇如凤,虽历百劫,终得涅盘。”
她忽然轻笑一声,转头对李昭说:“去把太液池的夜合花搬来,朕今夜要批完陇右道的军报。对了……再让人煮碗杏仁酪,加三倍蜜糖。”
李昭退下时,看见月光正爬上殿外的龙纹石柱。那些历经风雨的浮雕上,龙与凤依然缠绕盘旋,如同这大唐的江山,任谁也拆不散,打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