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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将近,仙鹤寮府邸内的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杨十三郎并未在静室过多停留,那片刻的沉寂与低语,已足够将所有的情绪沉淀为冰冷的决心。

他在几位夫人的侍奉下,换上了代表天枢院首座威严的正式朝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繁复的雷霆与律法天秤纹样,宽大的袖袍与厚重的衣摆自然而垂,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馨兰将他略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束好,戴上一顶象征身份的进贤冠,动作间依旧带着愤愤不平,比之前沉默了许多。

戴芙蓉最后递上一份她连夜整理出的、关于案件可能被质疑的要点摘要,被他轻轻摆手推开。

秋荷只是将一杯新沏的、香气更浓的凝神茶捧到他面前,看着他饮尽。

一切准备停当。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在晨光中却显得有些压抑的府邸,目光掠过四位夫人写满担忧的脸,没有再多说一句安慰或保证的话,只是微微颔首,便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朱漆大门。

门外,天光已然大亮。

杨十三郎腾起云来,七把叉他们几随从,早就在云上等候……

通往三十三天之上的汉白玉天阶,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恢宏、肃穆,直通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核心——凌霄宝殿。

天阶之下,已有不少仙官或驾云、或步行,正往上去。

见到杨十三郎到来,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瞬间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那些目光试图从他的步伐、平静的面容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与不安。

有相熟的仙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远远地拱手示意;

有素来不睦的,则毫不掩饰地投来冷嘲与看好戏的眼神;

更多的则是迅速避开视线,仿佛生怕与他有任何牵扯。

南天门的守将今日盔明甲亮,阵容比平日森严了数倍,他们面无表情,如同金铸的神像,但紧握兵器的指节和格外锐利的眼神,却透露出此刻的非同寻常。

“首座大人,末将给您请安了!”

在杨苏昭雪一案中,查明被冤枉的韦大陀,重新回到了看门的位置上,还是那么伟岸,那么的光彩照人。

见到杨十三郎过来,韦大陀呼啦一声,撩开甲胄就要行礼,被杨十三郎虚空一托,拦住了。

“韦将军,免礼了!”

杨十三郎没有停留,快步从韦大陀身边掠过……

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踏上那冰冷光滑、仿佛没有尽头的天阶。

厚重的官袍下摆拂过玉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异常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在宏伟的天阶与缭绕的祥云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孤寂,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每一步都踩得无比坚实的步伐,却透出一股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的定力与决绝。

云雾在他身边聚散,偶尔露出下方浩瀚无垠的云海仙域,但那壮丽的景色此刻无人欣赏。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这条通往审判之路,以及路上那个独自前行的身影。

越往上走,来自凌霄宝殿的无形威压便越重,仿佛有万千目光正从那辉煌的殿门内透出,审视着他的一切。

终于,他踏完了最后一级天阶,立于那高耸入云、金光万道的凌霄宝殿正门之前。殿门紧闭,门前守卫的天将神威凛凛。

就在他站定的那一刻,殿内传来司礼仙官运足了仙力、悠长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如同洪钟大吕,震荡着三十三天的云气:

“宣——天枢院首座杨立人,上殿觐见!”

沉重的殿门缓缓向内开启,露出里面无比恢宏、仙光氤氲却又气氛凝重的景象。

杨十三郎深吸一口气,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抬步,跨过了那一道分隔内外、象征天威与律法的巨大门槛。

沉重的凌霄宝殿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杨十三郎立于殿门之内,瞬间被一股浩瀚无比、庄严肃穆的威压所笼罩。

近期重新整修过的大殿,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恢宏景象。

穹顶高远,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日月星辰的虚影在极高处缓缓流转,洒下朦胧而神圣的光辉。

脚下是光滑如镜、氤氲着淡淡祥云的白玉地砖,一直向前延伸,直至那九重高台之下。

高台之上,玉帝陛下端坐于九龙环绕的宝座之中,冕旒垂落,珠玉轻微碰撞,其面容在流光与旒珠后若隐若现,唯有那双仿佛能洞彻万界的眼眸,透出平静而莫测的威仪,静静俯视着殿中的一切。

大殿两侧,文武仙官依品阶、司职分列而立,密密麻麻,一直排到视野的尽头。

他们身着各式朝服,色彩纷呈,却统一保持着极致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冷漠的——同时聚焦在杨十三郎一人身上,形成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清冷的仙气,却丝毫无法缓解这紧绷到极点的气氛。

在这里,连呼吸都需要刻意控制,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打破这神圣殿堂的死寂。

司礼仙官手持玉笏,立于御阶之侧,再次运足仙力,那悠长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地宣读着案由,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光洁的地板上,也砸在每一位仙官的心头:

“……今有天庭仙魂失窍一案,牵涉天枢院首座杨十三郎,众议纷纭,干系重大。陛下旨意,特于凌霄宝殿朝会,御前质询,明辨是非,以正视听……”

宣唱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余音袅袅……

杨十三郎站在那一片无比广阔、象征着天庭至高权威的白玉地砖中央,玄色金纹的朝服在殿内奇异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

他的身影在这宏大的殿堂和两侧林立的仙官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孤寂,甚至渺小。

然而,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头颅微微抬起,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的方向,周身便自然流露出一股沉静如渊、岿然不动的气度,与这弥漫殿宇的沉重威压悄然抗衡着。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暗流、所有的争斗,此刻都被压缩于这方至高殿宇之内。审判,正式开始。

司礼仙官宣唱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殿内凝固般的寂静便被一阵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打破。

一位身着青绶仙袍、面容清癯却目光锐利的仙官自文官队列中稳步出列,行至御阶之下,先是向玉帝陛下深深一揖,继而转身,面向杨十三郎,也面向满殿仙官。

他便是文渊阁新一任阁主,首座大人…此公素以口才扬名立万、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叫文华真人。

“臣,文华,蒙诸位苦主同僚泣血恳托,冒死启奏陛下,弹劾天枢院首座杨立人,曾用名十三郎!”

他声音清越,开场便定下悲愤的基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是杨十三郎扳倒他的前任,文渊阁首座文渊,此人还只是一个三品的仙官,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但此刻他是天庭重臣了。

“首座大人掌天枢院,代天行罚,权柄赫赫,本应恪尽职守,护佑天庭安宁。然,于天庭仙魂失窍一案,其行止着实令人骇然,疑窦丛生!”

文华真人语调陡然拔高,伸手指向杨十三郎,言辞如刀,步步紧逼,“其一,渎职纵魔!案发多时,非但未能擒获真凶,反令那窃魂邪魔愈发猖獗,受害同僚与日俱增!此乃失职之一!”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两侧仙官,见不少人面露沉思,继续慷慨陈词:“其二,行事酷烈,有违天和!首座办案,素来雷厉风行,然过刚易折。是否因其手段过于激进,反而触怒邪魔,以致其疯狂反扑,酿成今日之祸?此乃失职之二,亦为祸源之一!”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将攻击提升至更险恶的层面,声音带着刻意的沉痛:“其三,亦是臣等最为忧心之处——养寇自重,排除异己!”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其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文华真人仿佛豁了出去,声音愈发激昂:

“首座大人借查案之名,调集重兵于巨灵山,天枢院、天河司,甚至雷部的权柄集于一身,几成国中之国!”

文华抬头扫了一眼杨十三郎……

“……而今案情胶着,邪魔踪影全无,反倒是我天庭内部人心惶惶,诸多仙官无端遭疑!此等局面,岂不令人深思?是否有人欲借邪魔之手,行清除异己之实,继而永固权位?!”

他的指控一句比一句沉重,如同毒液般注入大殿肃穆的空气里。

不仅将办案不力与悲剧扩大归咎于杨十三郎,更将其过往风格污名化,最终直指其有颠覆天庭秩序的野心。

随着他的话语,队列中不少与杨十三郎或有旧怨、或属不同派系的仙官,纷纷或明或暗地点头附和,低语议论之声渐起,看向殿中那玄袍身影的目光也多了许多猜忌与冰冷。

杨十三郎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仿佛那些足以将寻常仙官彻底摧毁的恶毒指控,只是过耳清风。

唯有在他垂于宽大袖袍之下的手指,微微收拢了一下。

文华真人那番极具煽动性的指控,如同毒雾般在凌霄宝殿中弥漫开来……

高居御座的玉帝依旧沉默,珠旒轻晃,无人能窥知其神情。

就在这气氛趋于诡谲的时刻,杨十三郎终于动了。

他并未急于高声辩驳,而是先向御座方向微一躬身,姿态从容,仿佛刚才被百般构陷的并非自己。

随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文华真人,以及那些面露疑色的仙官。

“真人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可敬可叹。”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清朗,不带丝毫火气,却奇异地压下了殿内的杂音,“然,查案断狱,终需凭据。臆测之言,或可惑众,却难定是非。”

他抬起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已托着一枚被仙力包裹、悬浮着的暗红色陶片,其上邪异纹路在殿内光辉下清晰可见。

“此物,乃于巨灵山阴脉交汇处邪阵核心所得。”

杨十三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清晰传入每个仙官耳中,“其材质非天庭常见仙土,乃幽冥血壤混合怨念尘炼制而成。其上纹路,并非任何已知祈福或防御仙阵,而是专司窃取、剥离生灵本源魂丝的‘掠魂噬魄阵’核心残片。此乃物证一。”

他手腕轻翻,陶片被仙力送至御阶之下,由值守天将接过呈上。

不等众仙消化,他继续道:“仅有物证,或恐不足。术法之道,自有公论。”

他并指如剑,于身前虚划一道水镜术。镜光潋滟,其中迅速浮现出羊蝎大师那清冷的面容与瘦高身影——他显然早已在远端等候。

“此内天枢院三老之一,羊蝎大师……”杨十三郎简单介绍,随即对水镜道,“羊蝎大师,简述你的分析。”

水镜中,羊蝎大师面无表情,声音透过水镜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经析,受害者神魂皆缺失特定先天特质,剥离手法精准酷戾,非寻常术法所能及。残留能量波动与‘掠魂噬魄阵’理论效应吻合度逾九成八。结论:系该邪阵所为,目的为采集特定魂质,疑似用作某种极高阶邪丹或禁术之药引。”

技术性的术语、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反而具有一种强大的说服力,让先前那些“臆测”、“伪造”的质疑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杨十三郎自袖中取出一枚微弱散发着洁白光泽的茉莉花瓣。

他指尖仙力轻吐,花瓣微微震颤,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影像投射于半空之中——

正是阿槐以生命为代价记录下的,那诡异阴影施展邪术,从一名仙官体内抽取魂丝的恐怖过程!那魂丝剥离时的痛苦扭曲、阴影的冰冷邪恶,虽无声,却比任何控诉都更加震撼人心。

“此乃最后一名受害者,吾之近侍阿槐,于殒身之际,以本命灵植残瓣所留之影。”

杨十三郎的声音至此,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彻骨的寒意,“此为其所见,其所受,其所证!”

物证、术证、动态影像证……三重证据,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构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冰冷而坚硬地呈现在所有仙官面前。

方才还被文华真人言语煽动的疑云,此刻在这铁证之下,开始剧烈地动摇、消散。

许多仙官看着那影像中痛苦的景象,面露骇然与不忍,再看向文华真人的目光,已带上了明显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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