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晨曦初绽，朝霞如锦缎般铺展于天际，晋阳城内便浮动起袅袅粽香与艾草的清苦芬芳。家家门户檐角斜插菖蒲艾叶，碧叶垂露间似要将邪祟疫病尽皆拂去；孩童们腕缠五彩丝缕，腰间香囊随蹦跳的步伐轻晃，香丸相撞声细碎如珠玉，在青石板巷间溅起一片欢腾。
市集已呈鼎沸之象。竹篾摊席上，四角玲珑的粽子裹着翡翠般的粽叶，蜜枣红豆的甜香、咸蛋黄鲜肉的醇厚交织弥漫；绣娘案头，莲花双鱼造型的香囊五彩斑斓，薰衣草与艾草混合的药香若有似无；更有匠人指尖翻飞，将五彩丝线编作玲珑手链，蝴蝶蜻蜓等挂饰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光斑。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与顾客的议价声、孩童的笑闹声汇成交响，直将石板路都烘得发烫。
护城河边更是人潮如织。河坝之上，彩棚连绵如霞，檐角彩旗猎猎，“王记茶寮”“李记酥饼”等幡旗随风招展。棚内长案上，青瓷碗盛着新煮的茉莉香茶，黄澄澄的绿豆糕、油润的咸水鸭整齐码放，热气混着茶香蒸腾而上。
河面之上，八艘龙舟如墨绿蛟龙静卧碧波，舟身鳞片纹彩绘栩栩如生，狰狞龙头口衔红绫，尾鳍高翘似要破水而出。划手们一色青布短打，臂间绑着同色缠头，手中木桨在晨光中泛着檀木的温润光泽，正随着舵手的号子整齐叩击船帮，咚——咚——声如擂鼓，震得岸边观者心旌摇曳。
官道上，马车如流汇聚向河岸。朱漆豪门的车架雕梁画栋，车帘缝隙间隐约可见贵族女眷的金钗翠翘；平民百姓或骑矮脚毛驴，或携幼扶老步行，粗布衣衫上亦别着新鲜艾草，笑语声惊起道旁槐树上的雀儿。右相府的青幔马车混在其间，尤显素朴。
车内，唐望晴掀开月白纱帘，只见河岸早如蚁聚，彩棚下攒动的人头如黑芝麻撒在白玉盘上——来得早的人斜倚朱栏，茶盏轻叩间评点着龙舟形制；到晚的人只能踮脚挤在棚外，孩童被举上肩头，发间的菖蒲叶扫过旁人面颊，惹来一片善意的笑骂。
“当真是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唐望晴指尖摩挲着车帘流苏，忽转头吩咐随侍的杞子，“你去寻些热粽子来，再瞧瞧有没有带露的栀子花。”
杞子领命而去，青裙一闪便没入人流，片刻工夫便捧回青竹篮——三只裹着马莲草的粽子还冒着热气，粽叶缝隙间渗出琥珀色的糖汁；三朵栀子花托着青瓷碟，花瓣凝着晨露，莹润似雪。
唐望晴剥开粽叶，糯米的软糯混着蜜枣的甜腻扑面而来，咬下时粽叶清香在齿间迸开，不由轻赞：“这豆沙细得能过箩，倒比府里厨子做得还地道。”
“小姐且看这花儿。”
杞子将栀子花簪进她乌发，雪白花瓣衬得人面如朝霞，混着艾草香的清甜气息萦绕鬓边。恰在此时，河面上忽响起三通铜锣，咚——咚——咚——声浪卷着水花直扑岸边。唐望晴抬眼望去，见八艘龙舟已呈一字排开，划手们手臂青筋暴起，木桨入水时惊起银鳞万点。
她轻提罗裙下车，见彩棚檐角“右相府”的杏黄旗正猎猎作响，便信步走入棚内，在临窗檀木椅上坐定——此处视野绝佳，可见龙舟如箭离弦，舵手手中令旗翻飞，岸边观者的呐喊声似要将两岸青山都震得摇晃。
“小姐可要添些茶水？”
杞子的话音未落，便听河面传来轰然喝彩——最前方的龙舟已冲过终点，船头童子将得胜的红绫抛向空中，阳光穿透湿淋淋的红绸，在唐望晴茶盏里投下一片跳动的金芒。她执盏轻笑，看茶汤里晃碎的人影与波光，只觉这端午的热闹，原是要这样浸着粽香、裹着花香，方能在记忆里酿成一坛清甜的醇酒。
“唐望晴！”
左边彩棚里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惊得槐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振翅飞起。唐望晴循声望去，只见邻棚檐下立着个绯衣少女，正扒着朱漆围栏朝她直挥手，鬓边一支嵌珍珠的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坠子上的流苏扫过胭脂色的纱袖，恰似春风拂过芍药花瓣——是尹轻雪。
尹轻雪提着裙摆就往这边跑，还不忘牵着弟弟。
“可算逮着你了！” 她气喘吁吁地在檀木椅旁站定，“前几日我去寻你，你都在忙。昨日你生辰我还想去祝贺，可外祖家来了亲戚给耽误了。”
唐望晴掩唇轻笑，示意杞子添副茶盏：“快些坐下歇着，瞧你跑得鬓角都见汗了。”
唐望晴眼尾微弯，见尹轻雪身后的小孩儿正攥着她的裙角偷瞧自己，便从竹篮里拣出个裹着红豆沙的粽子，用帕子托着递过去，“这是刚买的热粽子，泊明可要尝一口？”
尹泊明望着粽子咽了咽口水，却扭头看向尹轻雪。“只管拿着，你知道的唐姐姐又不是外人。”
得了准许，尹泊明才怯生生接过粽子，咬下一口时，豆沙馅顺着嘴角流出来，逗得杞子轻声笑起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唐望晴却已递过一方绣着葡萄藤的帕子：“慢些吃，还有呢。”
“说起生辰——” 尹轻雪从袖中掏出个锦盒，盒盖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纹样，“原想昨日送你的，这下倒成了迟到的贺礼。”
唐望晴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木芙蓉，花瓣上还嵌着细细的金丝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竟这样精致。” 唐望晴轻轻将簪子别在鬓边，与栀子花相映，更显清雅，“你破费了呀！”
尹轻雪摆摆手，忽然瞥见河面上的龙舟正缓缓划过，划手们的木桨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波纹，像撕碎的锦缎：“呀，龙舟要开始第二轮比赛了！泊明，快些到栏杆边来，迟了可就看不见了。” 说着便要抱起弟弟，却被唐望晴拦住。
“莫急，我这彩棚临岸，视野开阔得很。” 她示意杞子将窗边的矮凳搬来，让泊明站上去，自己则轻轻扶着他，生怕他站不稳。尹轻雪也凑过来，倚在窗边，目光紧紧盯着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