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津渡·黄河浮桥东岸
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冰凌,抽打在冰冷的黄河冰面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块浮冰,在宽阔的河床中奔腾咆哮,撞击着连接东西两岸的巨大浮桥。浮桥由数百艘粗大木船以铁索连环,铺上厚重木板而成,此刻在激流与寒风中嘎吱作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呻吟。
浮桥东岸,一片狭长的滩涂已被鲜血浸透、冻结,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冰面。滩涂后方,一道由血肉和钢铁构筑的死亡之墙,巍然矗立!
两千名右威卫陌刀手,如同扎根于冻土中的钢铁森林!他们身披厚重的明光铠或玄色札甲,头戴红缨铁盔,只露出一双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睛。每人手中紧握着一柄长逾丈二、刃宽近尺、重达数十斤的恐怖巨刃——大唐陌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刀柄末端深深杵入冻土,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墙!
陌刀营之后,一千名神策军弓弩手分列三排。第一排半跪,第二排躬身,第三排直立!手中劲弩早已上弦,冰冷的弩箭斜指前方!弩机旁堆放着成捆的箭矢和涂抹了猛火油的火箭!
李嗣业,这位如同铁塔般的陌刀名将,矗立在刀墙最中央!他那柄门板般的特制陌刀斜插在身旁冻土中,刀身比他的人还高!他未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狂舞,脸上那道从额角划至下颌的狰狞旧疤,此刻因充血而显得更加可怖!他双手拄着一杆代表主将的猩红认旗,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在河对岸那片烟尘弥漫的地平线上!
大地开始震颤!由远及近!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压过了黄河的咆哮!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地平线,叛将崔乾佑率领的平卢精锐铁骑,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战马喷吐着长长的白气,骑士手中的长矛如同钢铁丛林!当先一面巨大的“崔”字大纛,在风中猎猎狂舞!
“来了!” 李嗣业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亢奋,“弓弩营——!准备——!”
一千张劲弩同时抬起!弩机紧绷的嘎吱声连成一片!弩手们屏住呼吸,冰冷的眼神透过望山,锁定了奔腾而来的骑兵洪流!计算着距离!
三百步!
两百五十步!
两百步!——已进入强弩有效射程!
“仰角——抛射——!” 李嗣业猛地挥下认旗,发出撕裂长空的咆哮:“放——!!!”
“嘣嘣嘣嘣——!!!”
一千张劲弩同时激发!弓弦回弹的巨响汇成一道震撼人心的闷雷!密集如飞蝗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阴沉的天空,形成一片致命的黑云,狠狠砸向奔腾的叛军前锋!
“噗噗噗噗…”“唏律律——!”
箭雨落下!恐怖的穿透力瞬间显现!冲在最前面的叛军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人仰马翻!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甩飞,重重砸在冻土上!后排的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上倒地的同伴和战马,瞬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火箭——!目标浮桥——!覆盖——放——!” 李嗣业抓住这短暂的混乱,再次厉吼!
第二排、第三排的弩手早已换上涂抹了粘稠猛火油的火箭!火把点燃箭簇!
“咻咻咻咻——!”
数百支燃烧的火箭,如同坠落的火流星,带着长长的黑色烟尾,越过混乱的骑兵前锋,狠狠扎向浮桥中段和叛军后队!
“轰!轰!”
火箭引燃了铺设在浮桥上的干燥木板和草垫!火焰瞬间升腾!更有几支火箭精准地射中了叛军后队驮载的火油罐!
“轰隆——!!!”
猛火油罐被引燃爆炸!橘红色的火球冲天而起!粘稠的猛火油如同燃烧的瀑布,泼洒在浮桥和周围的冰面上!熊熊烈焰瞬间吞噬了浮桥中段!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浓烟滚滚!正在桥上冲锋和后方待命的叛军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瞬间变成了奔跑的火人!浮桥在烈焰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铁索被烧得通红!
“好!” 陌刀营中爆发出压抑的怒吼!弓弩营这一轮打击,至少迟滞了叛军半刻钟,焚毁了浮桥中段,大大减轻了正面压力!
然而,崔乾佑毕竟是安禄山麾下骁将!短暂的混乱后,他立刻做出反应!
“下马!步战!给老子冲过去——!用人命填也要填平这渡口——!” 崔乾佑气急败坏的咆哮从对岸传来!
大批叛军步兵在督战队的钢刀逼迫下,悍不畏死地跳下战马,挥舞着刀盾长矛,踏着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嚎叫着冲过尚未被完全焚毁的浮桥两端,如同决堤的黑色蚁群,涌向东岸滩涂!他们知道,退后是死,冲过去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看着密密麻麻涌来的叛军步兵,李嗣业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狞笑!陌刀!专为破阵屠骑而铸!但用来收割步兵,更是无上利器!
“陌刀营——!” 李嗣业猛地拔出他那柄巨大的陌刀,高高举起!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寒芒刺目!
“起刀——!”
“呼啦——!” 两千柄沉重的陌刀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苏醒,同时从冻土中拔起!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一片雪亮的刀光!沉重的刀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
“进——!” 李嗣业如同人形凶兽,率先踏前一步!巨大的陌刀拖在身后,刀尖在冻土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进!进!进——!” 两千陌刀手齐声怒吼,声震黄河!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迎着汹涌而来的黑色人潮,轰然推进!每踏一步,大地都在颤抖!
双方的距离飞速缩短!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叛军步兵看着眼前这片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丛林,看着那些如同地狱修罗般的陌刀手眼中冰冷的杀意,终于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冲锋的势头不由自主地一滞!
就在这刹那的停滞!
“斩——!!!” 李嗣业那如同九幽魔神般的咆哮,撕裂了战场的喧嚣!
“杀——!!!” 两千陌刀手同时发出震天怒吼!全身力量瞬间爆发!沉重的陌刀被高高抡起,划出一道道凄厉的、带着恐怖风压的死亡弧线,狠狠劈向眼前的敌人!
“噗嗤!咔嚓!噗——!”
血肉横飞!骨骼碎裂!内脏泼洒!
没有惨叫!只有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割肉体的声音!如同巨大的镰刀扫过麦田!
陌刀之下,盾牌如同纸糊!铠甲如同薄皮!人体如同朽木!冲在最前面的叛军步兵,瞬间被恐怖的刀锋腰斩、劈碎、砸成肉泥!断臂残肢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喷泉般泼洒开来!将后面冲上来的同伴浇得满头满脸!
只一轮劈斩!
滩涂之上,瞬间清空了一大片!只剩下满地狼藉的、不成人形的尸骸和肆意横流的血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叛军后续的冲锋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冲锋的浪潮硬生生被遏止!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缓缓推进、刀锋滴血的钢铁丛林,如同看着地狱的使者!
“再斩——!!!” 李嗣业的声音如同催命的丧钟!
“杀——!!!” 陌刀营再次齐声怒吼!沉重的步伐踏着粘稠的血浆,再次整齐踏前!雪亮的刀锋再次高高举起!
“妈呀——!跑啊——!” 叛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转身就逃!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整个叛军前锋瞬间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如同没头苍蝇般向后逃窜,只想远离这片恐怖的死亡地带!甚至有人慌不择路,直接跳进了冰冷刺骨、浮冰翻滚的黄河!
“不许退!给老子顶住——!” 对岸的崔乾佑气得暴跳如雷,连连砍翻几个溃兵,却根本无法阻止这雪崩般的溃败!
“弓弩营——!自由抛射——!送他们一程——!” 李嗣业看着溃逃的敌军,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嘣嘣嘣…咻咻咻…”
密集的弩箭和火箭再次腾空而起,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溃逃叛军的生命!黄河东岸滩涂,彻底变成了修罗血狱!叛军丢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浮桥入口!
崔乾佑望着对岸那片如同血肉磨坊般的滩涂,望着那道在尸山血海中巍然矗立、刀锋滴血的钢铁城墙,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李嗣业…这陌刀营…简直就是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收兵…收兵!给老子扎营!围死他们!” 崔乾佑咬牙切齿,不甘地咆哮。他知道,强攻已不可能。唯有困死这支唐军,等待史思明主力从西面攻破潼关,才是上策。
黄河东岸,暂时陷入了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浮桥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寒风吹过尸骸发出的呜咽。陌刀营的钢铁城墙依旧矗立,刀锋上的鲜血,在寒风中迅速冻结,如同猩红的冰棱。第一日,陌刀营用叛军的尸山血海,守住了蒲津渡的大门!
范阳·节度使府邸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安禄山庞大的身躯深陷在铺着白虎皮的巨大软榻中,两名仅着轻纱的粟特舞姬正小心翼翼地为他肥胖的左肩伤口换药。那是在长安行刺时被苏定方槊锋留下的创伤,虽已结痂,依旧狰狞可怖。
安禄山闭着眼,肥硕的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惬意。他一手把玩着两颗硕大的铁胆,另一只手则放在舞姬丰腴的大腿上摩挲着。史思明攻破太原的捷报刚刚传来,让他心情大好。在他看来,河东驿道已断,潼关已是囊中之物,长安指日可下!
“大帅!大帅!不好了——!” 一个惊恐万状、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丧钟般猝然打破了暖阁的宁静!安禄山的心腹幕僚严庄,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被汗水浸透的军报,仿佛攥着一条毒蛇!
“嚎什么丧!” 安禄山被打扰了兴致,猛地睁开细小的眼睛,凶光毕露,一脚踹开为他包扎的舞姬,“天塌了不成?!”
“大…大帅!沁水仓…沁水仓完了!” 严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将那份军报高高举起,“田…田承嗣急报!昨夜…昨夜子时!沁水仓…遭…遭唐军细作潜入…猛火油储罐区…被…被火药引爆…连环大火…整个…整个粮仓…全…全烧光了——!近…近百万石粮秣…化为灰烬啊大帅——!”
“什么——?!” 如同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开!安禄山庞大的身躯猛地从软榻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剧烈,牵扯到肩伤,剧痛让他肥脸瞬间扭曲!但他根本顾不上疼痛,一把夺过严庄手中的军报,细小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上面的字迹!
“田承嗣…八千曳落河…守备森严…被…被一把火烧光了?!” 安禄山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干的?!是谁——?!”
“军报…军报上说…是…是唐军百骑司的死士…攀…攀后山断崖潜入…” 严庄吓得浑身筛糠。
“废物!田承嗣这个废物!八千曳落河都是饭桶吗?!连个粮仓都看不住——!” 安禄山彻底暴怒!肥硕的脸庞因充血而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将手中的军报撕得粉碎!如同发狂的野兽般咆哮起来!
“啊——!!!本帅的粮!本帅的百万石粮啊——!”
“没了粮!二十万大军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史思明!崔乾佑!他们在前面拼命!粮草却断了!你让老子拿什么去攻潼关?拿什么去打长安——?!”
极度的愤怒和恐慌让安禄山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抓起软榻旁矮几上那套精美的纯金酒具,狠狠砸在地上!金杯金壶被砸得扭曲变形,酒液泼洒一地!他还不解恨,如同疯牛般在暖阁内横冲直撞!巨大的身躯撞翻了香炉,踢飞了炭盆!火星四溅!两名舞姬吓得尖叫着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啊!” 高尚和闻讯赶来的史朝义(史思明之子)连忙上前劝阻。
“息怒?!你让老子怎么息怒——!” 安禄山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细眼死死盯着高尚,那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粮!粮在哪里?!五日!军报上说存粮只够五日!五日之后呢?!二十万大军饿着肚子去打仗吗?!哗变怎么办?!你告诉老子怎么办——?!”
高尚被安禄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吓得连连后退,脑子却飞快转动:“大…大帅!当务之急是…是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前线将士知道粮仓被焚!否则…军心必乱!可…可严令田承嗣…在河北…就地…就地强征!刮地三尺也要凑出粮来!哪怕…哪怕抢光河北百姓的口粮!”
“对!抢!” 史朝义也红着眼叫道,“父帅那边刚拿下太原!太原府库和富户家中,总能刮出些粮食!还有河东各州县!来不及运的就地抢!抢来的粮食优先供给前线!先撑过眼前再说!”
“抢…抢…” 安禄山喘着粗气,如同拉破的风箱,肥硕的胸膛剧烈起伏。巨大的恐慌稍稍被转移,但眼中的戾气丝毫未减。“对!抢!传令田承嗣!给老子抢——!河北境内!凡有存粮者!不论官民!一律征缴!敢藏匿一粒米者——杀全家——!” 他猛地看向严庄,声音如同寒冰:“再传令史思明!太原府库!河东州县!给老子刮!刮地三尺!一粒米都不准留!五日之内!必须给老子凑够十万石粮!送到前线——!否则…提头来见——!”
“是!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严庄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安禄山喘着粗气,瘫坐回软榻,肥硕的脸上汗如雨下。刚才的暴怒消耗了他太多体力。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泼洒的酒液,又想起那化为灰烬的百万石粮草,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沁水仓被焚,如同在他看似如日中天的叛军帝国心脏上,狠狠捅了一刀!血,正在疯狂地流失!而那个远在长安、重伤昏迷的小皇帝李琰…还有那个代掌朱批的上官婉儿…他们,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一丝不祥的阴云,第一次笼罩了这位野心勃勃的胡帅心头。暖阁内炭火熊熊,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云州城·原吐蕃守将府
府邸大堂内,昔日悬挂牦牛尾幡的地方,此刻飘扬着一面雪白的、绣着金色狼头的拔野古战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羊油火把燃烧的气息。
阿史那敏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吐蕃守将的虎皮交椅上。她依旧一身雪白狐裘,玄黑披风随意地搭在椅背。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活物。她手中把玩着那柄镶嵌绿松石的银刀,刀锋上还残留着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扫视着堂下。
堂下,黑压压跪满了人。有被俘的吐蕃贵族和军官,一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更多的,则是云州附近依附于吐蕃的大小突厥、铁勒、契丹等部族的酋长和头人!他们被拔野古铁骑的雷霆手段和复仇烈焰所震慑,连夜赶来请罪归附。
一名拔野古萨满,脸上涂着赭红色的油彩,手持神杖,正在用古老的突厥语高声宣读着阿史那敏的意志:
“…长生天在上!雪山圣灵为证!回纥汗王磨延啜,草原的雄鹰!忠勇的巴图!以及无数被吐蕃豺狼和长安唐狗戕害的英魂,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拔野古部!阿史那敏可敦!以血立誓!必向吐蕃论莽罗支!向长安李唐!讨还血债——!”
“…凡我草原部族!突厥子孙!铁勒兄弟!契丹盟友!”
“…当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举起复仇的弯刀!跨上复仇的战马!”
“…追随白色的鹰旗!”
“…踏平吐蕃的帐篷!烧毁长安的宫殿!”
“…用仇敌的血!洗刷我们的耻辱!告慰逝者的英灵——!”
“…长生天庇佑——!复仇——!!!”
萨满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如同点燃干草的星火!那些本就对吐蕃压榨心怀不满、又慑于拔野古兵锋的部族酋长们,眼中纷纷燃起火焰!他们以手抚胸,匍匐在地,用各自部族的语言高声呼喊:
“愿追随可敦!复仇雪恨——!”
“踏平逻些!杀进长安——!”
“血债血偿——!”
阿史那敏缓缓站起身。她走到大堂中央,拔出银刀,刀尖指向南方——长安的方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论莽罗支…逃回了吐蕃…”
“李琰…躲在长安的宫殿里…”
“但他们的血…迟早要流干!”
“传本可敦令——!”
“…各部…即刻整军!”
“…备足粮秣箭矢!”
“…十日后…”
“…兵发——雁门关——!”
“…目标——”
阿史那敏的银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狠狠钉在铺着羊皮地图的桌案上,刀尖穿透了代表太原的位置!
“…河东——!”
“…长安——!!!”
“吼——!吼——!吼——!” 复仇的咆哮声震得大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草原复仇的白色洪流,在云州汇聚,即将带着焚毁一切的怒火,扑向大唐帝国已然千疮百孔的北疆!帝国的后院,燃起了冲天的狼烟!
长安·灞上原
寒风凛冽,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广阔的灞上原野,此刻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成千上万的民夫、府兵、长安城内的青壮,甚至是被征发来的健妇,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在凛冽的寒风中奋力劳作!
深达丈余、宽逾两丈的壕沟如同巨大的伤疤,在大地上蜿蜒伸展!壕沟后方,一道用黄土层层夯筑、高达三丈的土墙正在迅速拔地而起!土墙之上,每隔百步便有一座初具雏形的夯土望楼!更远处,运送木料、石块的牛车骡车络绎不绝,号子声、夯土的号子声、监工将领的呼喝声,混合着寒风,响彻原野!
一面巨大的“上官”字认旗,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猎猎飘扬!
高台上,上官婉儿裹着厚重的银狐裘披风,左臂依旧用丝绦悬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肩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竹,目光沉静而专注,扫视着下方浩大的工程。
兵部尚书房琯站在她身侧,指着摊开的舆图,语速飞快地汇报:“…禀上官待诏(婉儿官职,掌诏命),灞水防线主体壕沟今日可全线贯通!东段土墙已筑起两丈,西段因土质稍软,进度略缓,但三日内必达三丈之限!蓝田、子午谷方向,征发的民夫也已到位,深沟高垒同时进行!京兆府库所存滚木礌石、金汁火油,正日夜不停运往前线各仓…”
婉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舆图上蒲津渡的位置,那里被她用朱笔画了一个刺目的红圈:“房尚书,蒲津渡…李嗣业将军处…可有最新军情?”
房琯脸上露出一丝振奋:“正要禀报!潼关封常清将军转来李将军血书!蒲津渡血战首日,李将军率陌刀营、弓弩营,毙伤叛军崔乾佑部逾五千!焚毁浮桥中段!叛军攻势已挫!李将军誓言,人在渡口在!至少可坚守五日!”
婉儿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和敬佩。五千陌刀手,面对数万叛军铁骑…这是何等的惨烈!又是何等的忠勇!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传令封常清将军,潼关守军,务必与蒲津渡李将军部保持策应!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潼关…与蒲津渡…两处门户不失!”
“是!” 房琯肃然领命。
这时,京兆尹崔光远气喘吁吁地登上高台,脸色凝重:“上官待诏!各军仓回报,关中府库存粮…仅够支撑京畿防线二十万军民…一月之需!后续粮秣…缺口巨大!尤其是…河东陷落,漕运断绝!江南、山南的粮草…运不进来了!”
粮!又是粮!婉儿的心猛地一沉!潼关在血战,防线在修筑,可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安禄山可以抢河北,抢河东!她上官婉儿,难道能抢关中百姓的救命粮吗?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片在寒风中奋力劳作的、衣衫单薄、面有菜色的民夫。他们当中,许多是长安城内的普通百姓,为了保卫家园,放下生计,自带干粮前来服役。他们的口粮,又能支撑多久?
一丝决绝的光芒,在婉儿清澈的眼底闪过。她猛地转身,看向崔光远,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令——!”
“…即日起!京畿防线沿线!灞上、蓝田、子午谷…所有…无主荒地!河滩淤地!林间隙地!”
“…由官府统一划拨!”
“…发动…所有随军民夫!健妇!乃至…城内老弱!”
“…就地…垦荒——!”
“…抢种…冬麦——!”
“垦…垦荒?种…冬麦?” 崔光远和房琯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土地坚硬如铁,如何垦荒?如何种麦?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对!垦荒!种麦!” 婉儿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土地虽冻,人心未冷!深翻冻土,引渠灌溉!以火融地,覆盖草灰保暖!本官不信,我关中百万军民,就找不到一条活路!找不到一粒活命的粮食!”
她猛地指向高台下那片广袤而冰冷的原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壮而激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下方无数劳作的民夫耳中:
“将士们!父老乡亲们!”
“长安存亡!社稷存续!不在别处!”
“…就在我们脚下——!”
“…就在这——灞上之土——!”
“…就在这——一犁一锄——!”
“…就在这——一粒麦种——!”
“…本官在此立誓——!”
婉儿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猛地从身旁亲卫腰间抽出一柄横刀!刀锋狠狠劈在指挥台边缘的木桩上!
“此战不胜!此粮不熟!本官——”
“…便以此刀——自刎于此——!!!”
刀锋入木!铮然作响!婉儿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仰头望来的民夫、士兵耳中!
短暂的死寂之后!
“上官待诏——!”
“种地——!种麦子——!”
“为了长安——!为了活命——!”
“开荒——!开荒——!”
震天的吼声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灞上原野!无数双原本疲惫而茫然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他们挥舞着锄头、铁锹,发出更加狂热的呐喊,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些无主的荒地、河滩!有人甚至点燃了荒草,试图用火焰融化冻土!
婉儿独立于高台之上,寒风卷起她银狐裘的衣角,左肩的伤痛似乎也麻木了。她看着下方那片被点燃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垦荒狂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笑容。
帝国的根,不能断。哪怕在这最寒冷的冬天,也要用血与汗,种下希望的种子。长安,将与潼关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