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风裹着秋夜的清寒，卷过昆仑墟顶的云海，将崖边那株千年古松的枝叶拂得簌簌作响。
顾十七负手立在崖畔的望月台上，广袖被夜风猎猎吹起，墨色的发梢沾了几分薄霜似的月光，整个人像融在了这天地一色的清寂里。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踏碎了石台缝隙里的寂静。
顾十七不必回头，便知是重楼。
这弟子入门三百年，性子依旧是少年人的执拗，连走路都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与他这般随遇而安的性子，倒是截然相反。
“师父。”重楼的声音在身后丈许处落下，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恭敬，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困惑。
顾十七缓缓转过身，月光淌过他清隽的眉眼，那双看透了万载轮回的眸子里，盛着与这昆仑夜色一般的深邃。
他瞧着重楼。
一身玄色道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剑眉微蹙，眼底攒着化不开的迷茫，分明已是能独当一面的金仙，此刻却像个寻不到答案的凡间学子。
“三更半夜不打坐，跑来找我，可是修行上遇了瓶颈？”顾十七的声音很淡，像崖下流淌的云，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重楼垂手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道袍的衣角，沉默了片刻，才抬头望向顾十七，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师父，我们的宇宙，是真实的吗？”
这话一出，连崖边的风都似是顿了顿。顾十七没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望向天边，那轮银盘似的满月正悬在墨色的天幕中央，清辉泼洒万里，将昆仑墟的山石草木都镀上了一层冷白。他忽然迈步，朝着不远处的望月湖走去，声音随着夜风飘过来：“随我来。”
重楼连忙跟上，心里的疑惑更甚。望月湖是昆仑墟顶的一湾灵水，水色澄澈如琉璃，平日里便常引得弟子来此悟道，只是此刻夜色正浓，湖面波澜不惊，唯有那轮明月的倒影，端端地沉在湖心，皎洁明亮，与天上的月几乎分不出真假。
顾十七在湖边站定，伸手指向湖心的月影，问：“你看，湖里倒映的是什么？”
“是月亮，师父。”重楼想也没想便答道，这是孩童都能答出的问题，他不明白师父为何要问。
顾十七又抬手指向天际的圆月，再问：“那你觉得，天上这个月亮，是月亮吗？”
重楼一愣，下意识道：“……天上当然才是真的月亮。”湖心的不过是倒影，是虚的，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象，唯有悬在九天之上的，才是实实在在的月轮，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顾十七弯下腰，指尖轻点了一下湖面，一圈圈涟漪漾开，将湖心的月影搅得支离破碎，又渐渐拢合，重归圆满。他直起身，目光落在重楼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引人深思的力量：“那你再说说，湖里的是真月亮，还是假月亮？或者说，它非真非假，只是天上月的一个投影？”
重楼盯着湖心的月影，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想说那自然是假的，可瞧着那月影的清辉，与天上的月别无二致，若是此刻有个从未见过月亮的人站在这里，怕也会将这倒影认作真月；可要说它是真的，又分明一触即碎，风一吹便散，终究是镜花水月。
“弟子……弟子糊涂了。”重楼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挫败。
顾十七轻笑一声，笑声散在风里，清越如玉石相击。他抬手指向远方，夜色里，昆仑墟下的江河湖海都浸在月光里，哪怕是山间的一汪浅潭、檐角的一滴露水，都盛着一缕月色：“你且放眼去看，这月夜之下，江河湖海、浅潭露水里，有多少个月亮？”
重楼依言望去，只觉目之所及，处处皆有月色，一时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月亮”。
“无数个。”他低声道。
“可这些月亮，本质上都是什么？”顾十七追问。
“是……是天上那轮月的投影。”重楼顿了顿，忽然似有所悟，“真正的月亮，只有天上那一个。”
“不错。”顾十七颔首，指尖再次指向湖心的月影，语气陡然郑重了几分，“我们芸芸众生，便如这湖中的月影，看似真实，有血有肉，有喜有悲，实则不过是高维世界的一个投影，这便是空性。”
“空性……”重楼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混沌的思绪里，忽然透进了一丝光亮，却又抓不住那缕光的踪迹。他望着顾十七，急切地问：“师父，那这空性，与轮回又有什么关联？您总说要我们看破轮回生死，超脱六道，可弟子一直不明白，轮回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顾十七走到湖边的石凳上坐下，示意重楼也坐。夜风拂过，带着灵水的清冽气息，他望着天上的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历经万载轮回的沧桑：“轮回的意义，便是给众生一个领悟的机会。”
“领悟？”
“是。”顾十七点头，“高维世界降下投影，造就这三维宇宙，众生便困在这投影里，认假为真，执着于富贵荣辱、七情六欲，以为这些便是生命的全部。可这些东西，就像湖中的月影，风一吹就散，云一遮就没，终究是镜花水月。轮回便是牢笼，却也是契机，它让众生在一次次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里，有机会去看清这一切的本质，去悟透空与有的真谛，最终挣脱投影的束缚，回归真正的‘空界’。”
重楼眉头紧锁，又问：“师父方才说，富贵荣辱、七情六欲都是投影，那您之前提过的‘规则怪谈’，又是什么意思？您说这些既像规则，又像程序，弟子实在不解。”
顾十七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知道重楼的性子，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不弄明白绝不罢休。“你先想想，你们拜在那些宗教修行者门下，学的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重楼一愣，答道：“学的是各教的法门，佛家修因果，道家炼金丹，儒家求入世……”
“可这些法门，有局限吗？”顾十七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