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来之前，纪初桃和小哥就已经在客栈休息了一天。
夜晚的长白山并非深色，而是一种朦胧如月纱的白。
打晕吴邪后，两人便直接离开了客栈，背着装备踏上游人的路线。
秋天是长白山的旅游旺季，雪线以上还有很多景点，夜晚的空气也并不算冷，一晚过后，他们便抵达了第一道雪线。
这一次没有向导，只有小哥不停地看四周的山和太阳的方位。
那一天的黄昏，两人到了一座山的山脊上。
雪山在夕阳之下，呈现出一种温暖与冰冷完全无缝衔接的感觉，夕阳照在小哥的脸上，却再不见从前的苍凉。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纪初桃没说话，牵着小哥的手陪他站了很久。
当晚，两人不再继续前进，而是在背风坡的地方扎起帐篷。
小哥没让纪初桃动手，只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风小的地方。
天色暗得发灰，少女静静站在雪地当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捂住头顶的月亮。
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掌心，倾洒在她身边。
柔和又冰冷。
小哥过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月光之下，他的女孩身体比月色透明，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心脏瞬间停跳。
小哥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恐，快步走过去，紧紧牵住她的手。
凛冽寒温重新莅临，纪初桃回过神，身体撞进小哥怀里，雪腮鼓起，柔声安慰。
“别怕，来得及。”
小哥眸色幽深，没有说话，只是她牢牢抱紧。
回到帐篷当中，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
长白山山脉绵延无际，其中有上千个山峰和山谷，很多都是人迹罕至。
纪初桃过目不忘，她还记得两年前走过的路线，一路倒也没什么波折。
两人沿着长白山古道一直向前行进，翻过鹞子雪山，重新来到小圣雪山的山脚。
五天以后的天黑，他们终于到达预计的温泉点。
纪初桃独自坐在温泉旁边，看着小哥飞快生火取暖，拿锅烧汤。
耳边安静地可怕，鼻尖完全没有味道，手指几乎没办法感知任何东西，眼前也偶尔会陷入一片浓郁的漆黑。
如果不是小哥一直在她的视线之中，恐怕纪初桃早被这种无边的死寂折磨发疯。
小哥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切都做完，端着装了热汤的碗重新坐回初桃身边。
牵住她的手，将汤碗放到她另一只手中。
“喝一点，暖暖身体。”
小哥声音如常，如果不是眼底那化不开的漆黑深邃，旁人见了，还真会以为他仍旧像往日般淡然。
“好。”
纪初桃软软应声，手指在汤碗边壁摩挲，似乎想要尽可能感受它的形状。
身旁的小哥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心脏顿时漫过一层密麻的痛。
小哥捏捏少女柔软无骨的手指，手臂也揽住她纤薄的肩，呼吸喷洒在两人之间。
“休息好我们就出发。”
纪初桃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喝完热汤，她靠在小哥怀中，轻轻阖上双眼。
三个小时后，两人收拾好东西，顺着温泉尽头的缝隙钻了进去。
时隔两年重新站在青铜门前，纪初桃心中复杂地难以形容。
或许已经到了最后时间，即便小哥仍然牢牢牵着她，周围的风雪也像逐渐褪色般慢慢远去。
裂谷中环绕着鹿角号声，无数黑影踏着蓝色薄雾而来。
青铜巨门无声开启，随着两个人的进入又再度关闭。
巨门合拢的同时，纪初桃眼前一黑，再无任何知觉。
……
人死之后会有灵魂吗？
曾经年幼的纪初桃问过外公手下的一个研究员，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
死亡就是一秒钟和几千万年没有区别，人体这个物理载具从整体重新化为原子，意识消失在空气当中。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颜色。
没有一切感知。
纪初桃从没想过自己也会体验这样一种漫长的死亡过程。
她的躯体在世界逐渐失去作用，慢慢走向消亡。
而彻底没有感觉的瞬间，世界仿佛就剩下她自己。
她仍然可以思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摸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任何事物。
像是被完全封闭在一个密封盒子里，只能自己与自己意识对话。
不过这样一来，纪初桃似乎找到了多年之前的一个答案。
人死后大概是有灵魂的。
身体纵然死亡，灵魂生生不息。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死相如何，如果太难看就不好了，她不想张起灵面对着一个会腐烂的身体。
还有，张起灵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纪初桃想起曾经她和小哥在西藏的那些年，一个年幼的小沙弥探讨的生与死。
【人生终将结束，死亡并不是终点，愿我如同虚空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
大概她永远都做不到像小沙弥那样豁达。
她只想为一人生，为一人死。
……
灵魂漂浮在虚空之中，完全找不到落点。
纪初桃不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也不清楚陨玉之中祂神说的是否为真。
只是某一瞬间，白光将她完全笼罩。
紧接着，她忽然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你们人类的感情真的很有趣，她放弃所有为你留在这个世界，你又要为她承担一切风险让她活下来。】
【可你不是一个工具吗？一个被神选中的工具，又被其他人类奉若神明。】
【已经被天授贯穿的人生，确定还是你的人生吗？你不过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而已。】
是青铜门内的那个声音。
纪初桃想挣扎，告诉张起灵不要答应任何条件。
可无论灵魂如何咆哮，小哥都只能抱着她仅剩呼吸的身体继续向青铜门深处走去。
他要找到那个地方，把初桃唤醒。
对于那个聒噪的声音，小哥的态度明显冷淡太多。
“我是人，不是神，也不是石头。”
他是人，是有爱人、有朋友、会心痛会失落的人。
小哥的确为了调查身世而接受张家的使命，被天授支配四处奔波，但那不意味着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
即便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
曾经小哥无所谓生死。
但从初桃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与他见面开始，他就已经在慢慢改变。
即使被天授、会忘记一切，小哥也会在一次次找寻记忆的过程中，再次想起初桃，想起他们曾经的一切。
“那是我的人生，我的记忆，不管要花费多大精力，我都会慢慢找到。”
纪初桃有些想哭。
两滴清泪顺着她紧闭的双眼滑落，小哥正在急速赶路，并没有发现这一幕。
似乎发现言语无法刺激小哥，那声音又一转，变得蛊惑起来。
【你不想知道她为你到底牺牲了什么吗？】
【你难道不好奇她第一次进青铜门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蜕变？】
【我可以帮助你看到那些你无法亲眼目睹的一切。】
小哥丝毫不被蛊惑。
他的确非常想亲眼所见那些瞬间，可那现在不是最重要的。
【你想要救她。】
声音微微抬高。
像是戳中了什么痛脚，声音随即变得冰冷起来。
【除了我，没有人能救外来者。】
外来者？
小哥脚步一顿。
“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想代替你来被天授，但对我来说，没有哪个工具比你更特别。】
因为张家做的一些事情，让原本无意识、自发改变世界的祂忽然于百年前觉醒。
而祂的觉醒不在计划之中，导致很多东西瞬间变化。
祂和小哥在同一时间出现，所以祂从根本上影响了小哥的寿数。
致使小哥无意识完成了完美长生的最后一个闭环。
这种特殊性，让已经觉醒、有了偏好的祂不愿意再更换下一个天授工具。
况且即便是祂同意纪初桃来作为新的天授人，那个世界的祂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毕竟，纪初桃也是祂选出来的人。
【外来者会被抹杀，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她。】
【我的条件不难，只要你继续接受被赋予的天授，外来者的一切，我都可以还给她。】
听完祂的话，小哥陷入沉思。
他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失忆，只是在想这个声音给出的可能真假。
从这声音透露的字里行间，小哥知道祂应该和终极有莫大的关系。
很多年前，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张家也不得不承担相应的后果，去派人守护终极。
如果这个声音和终极相辅相成，那祂的弱点会不会也就是终极？
小哥没有完全摸清，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救初桃的可能。
“我答——”
小哥话还没说完，静谧的空气中忽传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
“他不愿意。”
发现纪初桃虚弱地睁开眼，祂微微一愣，黑暗中的巨眼掀开一条缝隙，祂便看见这个外来者身上竟然还有一股力量。
是那个世界的力量。
【祂竟然会这样帮你们。】
还冒着风险，让祂的天授人将这股力量带了进来。
“初桃！”
小哥跪下来，扶着初桃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看到她虚弱睁开的双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惊喜。
“感觉怎么样？”
纪初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能够说话，但她察觉到自己刚刚变蓬勃的体力正在飞快流失。
趁着还能发声，她紧紧抓着小哥的手，与黑暗中的神秘声音对话。
“祂神已经告诉过我，只要我重新来到青铜门，就可以代替张起灵。”
“你不救我没关系，天授会转移到我身上，我一死，张起灵也不再会是你的工具。”
“你应该能感受到吧，我的特别。”
纪初桃的语气非常笃定，仿佛所有情况已经尽在掌握。
但她实际上完全是诈那个声音的。
祂神的确是告诉过她这个世界规则很奇特，天授也可以转移，但怎么转移全然没说过。
不过被神偏爱的纪初桃有恃无恐。
按照祂神对自的偏爱，她身上不会没有任何特殊的。
只要这一赌！
纪初桃死死捏着小哥的手，暗示他不要说话。
在体力流失殆尽之前，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再度开口。
【做一个交易。】
少女心中猛地松了口气。
【我救你，但天授的人不变，不能是你这个外来者，我可以让天授人不再失忆，并且返还他和他家族从前所有的记忆。】
【如何？】
纪初桃想回答，可此时体力已经耗尽，她再度陷入虚无之中。
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哥熟悉的声音。
“我同意。”
【带她去祭台。】
小哥二话没说，抱起初桃立刻向青铜门更深处跑去。
半个小时后，他面前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圆形祭台，周围一片黑暗，中间闪烁着幽蓝荧火。
【你们一起上去。】
小哥跳上祭台，抱着初桃走进荧火之中坐下。
【她重新恢复所有知觉需要很长时间，你呢？不想看看那些你不在的瞬间，她是怎么过的？】
祂刚达成一桩还算双赢的交易，此刻心情还不错。
对于这个天授人，祂也不是全然当作工具。
他出生的时候，祂也刚刚出现。
对于这个又是工具又像朋友的存在，有了思想情感的祂无法完全忽视。
小哥沉默了一瞬，抱紧少女纤细的身体，诚实点头。
“想。”
他的话音刚落，就察觉到眼前画面忽然一变，初桃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初桃！”
小哥立刻唤了她一声，却发现初桃根本什么都听不到，自顾自地和那个声音对话。
他马上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已经在初桃的记忆当中。
也就是那个声音所说的，初桃第一次进入青铜门后发生的事情。
对话结束，黑暗散去，少女面前忽然出现一条无比粗壮的巨蛇。
巨蛇张开大嘴，横冲直撞向她咬去。
小哥忽然知晓，为什么他的女孩出去以后身手就变得厉害了无数倍。
那些青铜门中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初桃竟然一个人无眠不休地逃跑、受伤、击杀怪物。
怪不得她刚回去的那段时间每夜都做噩梦。
画面一转，小哥又看见在长白山的伪陵当中，初桃被人从洞口推了下去，一路撞向冰封的干尸。
看她一个人收拾好背包，脱离队伍，独自从山底通道爬向云顶天宫。
发现她被猴头烧恶心的干呕，下意识想要抓他的手时，小哥心中的沉闷瞬间到达巅峰。
而后是陨玉之中，他被甩开之后，初桃掉进了另一个孔洞里。
【我愿意交换我的一切，您可以帮张起灵摆脱天授的控制吗？我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失忆了。】
【求您帮我。】
他的女孩，一跪一拜爬上万丈台阶。
只为了给自己寻求一个不再失忆、不再受天授摆布的人生。
密洛陀洞、张家古楼。
尖刀割破的手腕，肆意横流的鲜血。
那些小哥知道但没看到过的凄惨画面，此刻像尖刀一样插进他的心脏。
再也见不到的家人，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甚至不知是否能真正活下来的生命。
初桃为他放弃了所拥有的全部一切。
小哥没有觉得负担，相反，他更加心疼初桃一个人面对那些的难过绝望。
神秘声音几乎将小哥全部没有见过和不知道的记忆送给他看。
与此同时，尘封在脑海中的画面也一一复苏。
【我们出去看星星吧。】
【你喜欢看天，那也会喜欢大海的。】
【我相信，那件东西你一定会找到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宇宙能孕育任何奇迹，也许在不经意间，我们已经相遇过无数次。】
【也许再过138亿年，我们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相遇。】
【张起灵——】
【张起灵——】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黑暗之中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小哥不知道自己在记忆中度过多久。
他想起了全部的记忆。
原本灰白苍凉的记忆，因为初桃的存在而无比瑰丽。
手被人轻轻攥住，小哥缓缓睁开双眼。
一滴透明的泪滴从他眼角落下，在怀中那张雪白姝丽的小脸上溅出一朵水花。
少女抬起手，柔嫩的指腹划过他的眼角。
声音软甜。
“我没有惹你哭呀。”
小哥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她，很久没有挪开，仿佛自己一闭眼怀中的人就会消失掉。
少女乖巧依靠在小哥肩头，任由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下你可跑不掉了哦，以后只能和我一个人在一起了。”
小哥收紧手臂，声音沙哑。
“是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再次苏醒，初桃就只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那你要好好保护我，照顾我，包容我，要永远爱我。”
“好。”
“只爱你。”
无论生命有多长，张起灵都会一直只爱纪初桃一个人。
不管世道会如何，他们都永远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