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仪没死,并且和元韫浓一起大胜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裴,传到了京华,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回京这一日,众人都来城门口相迎。
道旁跪伏的百官山呼:“恭迎陛下、娘娘还朝!”
裴令仪失忆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是他们看到元韫浓又病成这样,注意力又转移了。
歧王和慕水妃最急切了,拉着元韫浓问东问西,嘘寒问暖。
歧王看了再看,生怕元韫浓受了伤,“可是旧疾复发了?吾儿受苦,边疆之地,都没有合适的药。”
元蕴英检查元韫浓没受伤才松口气,想到方才自己表现得太急切,轻咳一声。
元云和道:“你别看三娘这样,她一直很记挂你。”
慕水妃更是红了眼眶,指尖抚过元韫浓苍白的面颊,“早知这样,就该留你在京中……”
元韫浓笑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大事,我不是也没受伤吗?”
裴令仪在不远处望向元韫浓,看起来病没什么起色,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
他注意到还有几道隐晦的视线跟他一样落在元韫浓身上,抬起眼睛,就跟慕湖舟对视。
裴令仪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会成为他很大的威胁。
所以当慕湖舟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时,裴令仪不着痕迹地扫视过慕湖舟的每一个细节。
“臣等恭迎陛下与娘娘回京。”慕湖舟垂着眼睛,目光却盯着地面上的缝隙,声线平稳。
裴令仪微妙地觉察到一丝埋怨,慕湖舟在怨怪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元韫浓。
这份刻意保持的恭谨,分明也是诘问。
只要联系起孙鹃纨一路上跟他说的那些关系和事情,他能够猜测到慕湖舟在想什么。
慕湖舟在想,他甘愿放手,甘愿成全元韫浓跟裴令仪,但裴令仪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元韫浓?
“孤与皇后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有劳烦慕侯监管国事了。”裴令仪不冷不热道。
慕湖舟不动声色地又瞥向被众星捧月的元韫浓一眼,“陛下言重。”
元韫浓说倦了,那些人才着急忙慌地叫元韫浓快去歇息。
等到元韫浓的身影离开视线,裴令仪就觉得有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等到裴令仪处理完了堆积如山的事情,有点空暇时候,都是三日后了。
因为元韫浓养病,这三日就连上朝都是裴令仪自己一个人上的。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凤椅,裴令仪竟也有一瞬间觉得心也空落。
被权力与疏离包裹,裴令仪环视这宏伟肃穆却冰冷陌生的宫殿。
自从裴九找到他,他努力地想要抓住那些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的记忆,却徒劳无功。
太医院除了源源不断地往凤仪宫跑来为元韫浓诊脉开药,也在圣宸宫频繁出没,研究怎么让裴令仪恢复记忆。
僚属亲卫轮番觐见,言辞恳切地讲述着大裴的江山社稷、裴令仪和元韫浓造反的丰功伟绩、以及帝后二人昔日如何并肩御极、共理阴阳的旧事。
裴令仪安静地听着,他也喜欢听与元韫浓有关的往事,但他总觉得那只是旁人眼中的冰山一角罢了。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故事。
他沉默地接受着陛下的称呼,沉默地履行着帝王的仪轨,接受万民朝拜,却始终游离。
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他究竟为什么画地为牢?
裴令仪不止一次思索这件事情。
他从别人口中的记忆中推测,他究竟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权力,又或者是为了哪个人?
批阅奏疏,召见臣工,朝臣们很快察觉到了帝后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
有敏锐者觉察到元韫浓和裴令仪不似以往,又见元韫浓养病不上朝,心思难免活络了起来。
以至于不少人在裴令仪面前或直白或委婉地表示元韫浓上蔽天听,下匡朝野,此番不妥。
裴令仪非但不理,还把他们都罚了一顿。
于是这些人又消停了下来。
案牍如山的政务如潮水般涌来,可他这三日里无论是做什么,都会恍惚间感知到元韫浓曾经在侧的气息。
他独自端坐在龙椅上听着群臣山呼万岁,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旁边的凤椅上。
那把椅子上恍若还留着元韫浓斜倚轻笑的残影。
有时候裴令仪觉得无聊和乏味,他思考他当时为什么会造反来做个皇帝?
是因为什么呢?
他突然想念元韫浓。
其实他高兴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想起来元韫浓,可他好像从来都不高兴。
春光似水,转眼间,已是絮飞莺老。
元韫浓虽然养病不上朝,但是精神还好的时候,也会在凤仪宫中处理政务。
裴令仪几次试图打破这僵局。
孙鹃纨不止一次地捧着几卷特意挑选出来的古籍字画,或者一些带着旧日回忆的精巧首饰送到元韫浓这里。
无一不是传达着或许闲暇时愿意看看之类的意思。
但那些东西,都被元韫浓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裴令仪都不记得了,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裴令仪也会亲自来,在殿外徘徊许久,也会被当值的侍卫拦下。
隔着厚重的殿门,他似乎站了很长时间。
他总被拒之门外,然后沉默地离开。
元韫浓靠在座椅上,看着北州西洲战后重建的条陈。
“殿下?”小满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奉上一盏热腾腾的参茶,“殿下脸色不太好,还是先歇歇吧?”
元韫浓摆了摆手,示意她放下。
霜降垂着手进来,脸上带着比往日更加谨慎小心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圣宸宫那边来报,陛下似乎心绪有些不宁。方才,打碎了一只茶盏……”
心绪不宁?打碎茶盏?
裴令仪杀过狼,也杀过人,在冰河上斩下了那颜律头颅,那些时候他可是一下子都没手抖。
现在就会因为心绪不宁而打碎茶盏了?
元韫浓端起参茶,垂着眼睛。
“知道了。”声音平淡无波。
霜降等了片刻,见再无吩咐,便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不过片刻,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却迟疑。
元韫浓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宗卷上,朱笔悬停,仿佛在斟酌一个无关紧要的词句。
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凝神,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显而易见,门口的侍卫没拦住裴令仪。
“陛下。”霜降立即上前,语气恭敬,却也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是否先移驾圣宸宫歇息?太医已在候着了……是该喝药了……”
她没有喊裴令仪五郎,有些僵硬。
裴令仪没有看霜降,目光依旧胶着在案后那个的身影上。
“……阿姊?”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不确定。
他试探性喊出这个在旁人口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他曾经喊元韫浓的话。
元韫浓的指尖在奏疏的纸页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朱笔的笔尖终于落下,划下了一道冰冷、平直、毫无情绪起伏的墨线。
没有抬头,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仿佛那声呼唤,只是掠过殿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侍奉的宫人们头垂得更低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裴令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陛下。”霜降硬着头皮,再次小声提醒,“太医……”
裴令仪的目光终于从元韫浓身上移开,他沉默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下,他离开了凤仪宫,走向于他而言无比陌生的圣宸宫。
殿内恢复了死寂。
元韫浓放下朱笔,指尖冰凉。
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疏,方才落笔的地方,墨迹晕开了一小团模糊的污渍。
裴令仪往元韫浓身边凑了好几回,但是元韫浓都没有搭理他。
他也只有在元韫浓睡着的时候,去凤仪宫,坐在床边悄悄看元韫浓片刻。
孙鹃纨笑话过裴令仪好几次,在自己妻子旁边显得跟个尾随的贼似的。
小满好几回看见裴令仪在不远不近处,悄无声息地看元韫浓。
她都有些看不下去,跟元韫浓说,元韫浓只是道随便裴令仪。
元韫浓养病一直在凤仪宫中不怎么出门,但凤仪宫却每日有元韫浓的亲友探望,进进出出,半点不冷清。
倒是显得裴令仪是个局外人。
元韫浓近来和沈川、慕湖舟他们关系更近,她很感激慕湖舟倾力相助来监国,却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节外生枝的心思。
这些消息裴令仪自然也知道。
裴令仪这会是好不容易逮到元韫浓身边没人的时候,元韫浓一个人坐在午后的秋千上。
裴令仪听孙鹃纨说,这架在凤仪宫院子里的秋千还是他自己亲自给元韫浓扎的。
因为岐王府的岁浓院里也有一架,元韫浓常与女使一块在秋千那嬉戏。
此刻元韫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缝隙,在青石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元韫浓淡青色的襦裙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裙摆上绣着的细小青梅,也仿佛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她微微垂着眼,长睫像蝶翼般安静地覆在眼睑上。
发丝垂落,露出一截白腻的后颈,显得元韫浓更加脆弱。
四周很静,秋千也几乎没有晃动,元韫浓静坐在那里,像一幅清寂的水墨画,纤弱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单薄。
裴令仪只是注视着元韫浓的背影,就莫名感到一阵酸涩的刺痛。
他走到元韫浓面前,元韫浓只是抬眸倦怠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反应。
被元韫浓视若无睹,裴令仪抿了抿唇,“你……看着心情不太好。”
“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吗?”元韫浓问。
“……没有。”裴令仪回答。
元韫浓道:“那我有什么值得心情愉悦的?”
裴令仪哑口无言,小心翼翼地站到元韫浓的身边,“可我听闻,是今日里不大好,就连药都没好好喝……”
“你在监视我吗?”元韫浓看向他。
裴令仪登时哑了声,片刻后才道:“我只是向霜降和小满问起几句,你若不高兴,我不问了就是。”
元韫浓和裴令仪对视,道:“昨夜里,又见到当年弃我而去的不归郎。”
二人四目相对。
近乎疼痛的熟悉感,裴令仪看见元韫浓眼中平静的水光,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万重山月。
胸口莫名的钝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元韫浓眼下的泪痣。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指尖停在半空中,离元韫浓的脸颊只有寸许距离。
裴令仪忽然收回手,声音里带有怅然,“我们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
“重要吗?”元韫浓问。
“对我来说,很重要。”裴令仪回答。
元韫浓轻嗤一声:“我们一个皇帝,一个皇后,你猜不出来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是猜不出来,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趁早拱手让人吧。”
裴令仪被女子辛辣刻薄的言辞噎住了。
“对不起……”他下意识道歉。
又是沉默。
“既然我们是夫妻,那我可不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抱一下……”
元韫浓没有反应。
裴令仪试探地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住元韫浓。
而元韫浓默许了他的动作。
于是这个拥抱逐渐收紧了起来,他的手臂贴住了元韫浓的后腰,将脸埋进了元韫浓的颈窝。
一个短暂的拥抱。
元韫浓阖上双眸,片刻之后又睁开,“抱够了吗?”
裴令仪无措地松开了双臂。
“我要休息了。”元韫浓说道,起身离开。
看着元韫浓的背影,裴令仪轻声问道:“你很讨厌我吗?从前也这样吗?”
元韫浓没有回应,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讨厌裴令仪总是这样弃她而去,前世今生都是这样,轻飘飘就能丢下她前去赴死,现在甚至连记忆都丢弃。
元韫浓开始怀疑,元彻回每个梦境都没有好结果,是否她和裴令仪真的不该彼此纠缠。
她曾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只是裴令仪执拗到不肯。
当年诞生,体弱多病,且看她命数长短。
命是借口,运却是谦辞。
她说她到这一步时也运也,但却隐约觉得这也是命。
那倘若她的命运就是和裴令仪相遇,然后不得善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