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双膝叩地:“启禀圣上,臣有要事奏明......”
话音未落,圣上漫不经心地抬手打断,玉盏中碧螺春泛起涟漪:“先起来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今日朕与周卿难得一聚。”鎏金烛火摇曳,将龙榻上慵懒的身影投在蟠龙柱上,扭曲成一幅淡漠的剪影。
左相周明远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宋怀谦,殿外寒风卷着冷意扑进殿门,在三人之间掀起一阵短暂的寂静。
“圣上......”宋怀谦未及出口的劝谏,在帝王骤然投来的冷冽目光中僵在喉间。像是被无形锁链死死扼住,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垂下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最终将满腔急切咽回腹中。
周明远忽然低笑出声,:“宋大人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叫人想起去年秋猎时,那被惊了马的新探花郎。”他刻意拖长尾音,殿内侍奉的宦官们纷纷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宋怀谦闻言猛地抬头,直直看向周明远。他的视线越过周明远,龙榻上的帝王半阖着眼睑,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正闲适地把玩着茶盏,动作优雅又随性,仿佛方才那道如利刃般冷厉的目光,不过是宋怀谦的错觉,从未在这殿中出现过。
“臣......先行告退”宋怀谦艰涩开口,膝盖在玉砖上重重一磕,才缓缓起身。袍摆扫过冰凉地面时,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在摇曳的烛火下浮沉。
他垂眸后退三步,余光瞥见周明远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玉带扣,那动作像是在摩挲猎物的皮毛。
“且慢。”帝王指尖轻转羊脂玉扳指,尾音拖着漫不经心的弧度,“方才周卿提及,他府中幼子不过垂髫之年,便能熟诵《三字经》。”
“倒是敬之,”话音顿住,鎏金烛台的光影在他眉眼间晃动,白玉扳指在指腹下碾出细微声响。“可还是只一个姐儿?端王妃前些日子还在母后跟前抹泪,说府里连个承祧的男丁都没有。”
宋怀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惶恐,让太后娘娘忧心了。”
“董氏既身子孱弱,就好生歇着。”帝王把玩扳指的动作骤然停住,“母后特意赐下两个贴身婢女,为的是盼你早日添丁。敬之是朝廷肱骨,总不能让爵位后继无人——这旨意,你可明白?”
宋怀谦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陛下明鉴,臣与拙荆结发八载,她始终尽心操持府中诸事。臣与她情比金坚,实在不忍纳妾伤她心。且拙荆近日脉象已有起色,臣相信假以时日......“
“放肆!“帝王猛地将玉扳指拍在龙案上,震得茶盏中的茶水溅出,“莫不是你心存怨怼,觉得朕与太后多管闲事?“
宋怀谦伏在冰冷的青砖上,“圣上息怒!臣绝无此意!只是臣与拙荆情深,实难做出负心之举。”他话音未落,帝王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掷下,温热的茶水混着碎瓷溅在宋怀谦肩头。
“朕会派人将两个婢女送到你府上,退下吧!”帝王的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疑。
“谢圣上隆恩。”宋怀谦强撑着叩首起身,袍角扫过满地狼藉。
周明远伸手虚扶宋怀谦的胳膊,“敬之果然深得圣上‘厚爱’!”
宋怀谦垂在身侧的手青筋暴起,侧身躲过周明远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转身径直踏入殿外夜色中。
“敬之终究年纪轻......”周明远的声音裹挟着冷风追来,却被宫门“吱呀”关闭的声响截断。
丹陛之下,月光将汉白玉栏杆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砖上,像一道道割裂夜色的伤痕。
宋怀谦立在阶前,靴底碾过一粒未扫净的碎瓷,发出细碎的脆响。他望着自己被宫灯拉长的影子,与丹陛上盘旋的龙纹浮雕重叠,恍惚间竟觉得那蜿蜒的龙身正张牙舞爪地将他吞噬。
“圣上今晚很不对劲。”宋怀谦喃喃自语。几日前,圣上与他在御花园对弈,还道羡慕他与董氏伉俪情深。可如今满地狼藉的茶盏碎片,圣上淡漠疏离的语气,还有那强赐的婢女,这般天差地别的转变,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大人,留步!”一道尖细的嗓音突兀响起。
宋怀谦猛地回头,只见王福从阴影中快步走出,他弓着背,凑近宋怀谦,压低声音道:“圣上让老奴给您带句话——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误了大事。”话落,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宋怀谦手里,便匆匆离去。
他站在原地怔了片刻,将油纸包揣入怀中,抬脚往宫门外走去。
宫门口,两辆青缎马车静静候着,帝王钦点的两名婢女立在车辕旁,轻纱覆面,隐约勾勒出精致的眉眼轮廓。见宋怀谦走近,二人盈盈屈膝,声音婉转:
“奴婢苏兰沁,给世子请安。“
“奴婢顾盼,给世子请安。“
“起来吧。”宋怀谦别开眼,说罢跃上马背,率先疾驰而去。寒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满心的疑虑。
苏兰沁与顾盼对视一眼,轻提裙裾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回到书房,宋怀谦打开油纸包,一枚刻着“禁”字的玄铁牌滚落桌面。冷硬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瞳孔骤缩,拿起铁牌仔细端详,凉意从指尖传遍全身。铁牌下压着的信笺上,字迹力透纸背:“莫信双姝。“
这分明是禁卫军虎符!宋怀谦猛地攥紧铁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圣上为何将如此重器交付于他?又为何以这般隐秘的方式?
望着窗外被乌云遮蔽的残月,他喉间溢出一声苦笑——原来那满地碎瓷、强赐的婢女,皆是棋局的落子。如今他深陷局中,除了执子前行,再无退路。
他将虎符收入暗阁,“阿彻,先将苏姨娘与顾姨娘一同安置在客院,待世子妃返府再作处置。”烛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倒像是这莫测圣心投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