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安蓦然抬首,观云亭内已杳无人迹,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余音袅袅如一声叹息。
心底泛起一丝陌生的涩意,像咽下未熟的青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连揣度那人半分心思都做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云山万重。
这已是第二次了,仙君始终未给明示,是否意味着他还要继续与这满山古木作无望的纠缠?
下山时霜露渐浓,草叶上的冰晶在足底碎裂,发出细碎的呜咽。
宋词安提着衣摆小心避让,可霉运如影随形。先是绊到突起的树根摔进枯枝堆,后又被荆棘勾破袖口。
当他第三次被碎石滑倒时,索性坐在溪边不动了。破损的衣袂浸在溪水里,漫开缕缕殷红,倒映着他自嘲的苦笑。
宋词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屋时,天色已暗,细雪簌簌落下,在茅檐上积了薄薄一层。他仰头望着漫天飞絮,呵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寒风里——今冬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早。
木门吱呀作响,漏进的冷风卷着雪粒在屋内打着旋,他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不知这摇摇欲坠的陋室,能否熬过即将到来的凛冬。
刚换下破损的衣衫,床榻还未坐暖,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词安整了整衣襟开门,见二师兄刘弘一立在风雪中,身上片雪未沾。
“刘师兄请进。”宋词安侧身让路,“不知师兄此来,有何指教?”
刘弘一并未入内,只站在门槛处爽快一笑:“宋师弟,师尊让我帮他去藏书阁借几本书。偏巧我今日约了人去百花谷采药……”他说话时眼神飘向远处,靴尖不耐烦地点着地面,“你横竖闲着,不如替师兄走这一趟?”
宋词安唇边浮起一抹浅笑,眼尾微微弯起:“师兄吩咐,自当效劳。”
刘弘一闻言眉梢一松,忙不迭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张纸笺和一块玉佩。
雪光映得他指尖那枚青玉令牌莹莹生辉,隐约可见\"忘忧\"二字篆纹。
“这是书单,还有师尊的通行玉令——藏书阁的老古板只认这个。”
宋词安双手接过,冰凉的玉牌触到掌心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眸:“说来惭愧,入门至今,还未曾拜见其他几位师兄……”
“大师兄带着老三老四去前越湾了。”刘弘一脚尖已踏在悬空的剑刃上,语速飞快,“仙盟派发的除魔任务,人魔交界处那鬼地方,没三四个月回不来。”
话音未落,剑光已掠出丈余,只剩半句飘在风雪里,“走了啊——”
宋词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那道剑光消失在雪幕中。垂眸时,玉佩在他掌心映出幽幽青光,像一簇冻住的火焰。
宋词安目送剑光远去,这才缓缓展开手中纸笺。
墨字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清晰:《傀儡术》《契约秘录》《诅咒禁书》……待看到最后那个《封印神卷》时,他冷笑出声。
“难怪……”宋词安低喃出声,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眉目,“难怪你性情这般古怪……”
初雪愈发绵密,落在藏书阁的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宋词安踩着积雪前行,每走一步都在素白的雪地上留下深褐的脚印。
远山含烟,近水带雪。在薄雪的勾勒下,四周山峦,更显得巍峨壮观。
宋词安无心看景,他只觉得冷。
寒气顺着经脉游走,在灵窍处凝成细小的冰碴。他下意识去摸腰间,却只触到空荡荡的衣带——那块自幼佩戴的暖玉,早已成了他人之物。
如今,他唯有咬牙忍受。
风雪愈发肆虐,宋词安裹紧单薄的衣衫,终于抵达主峰上的藏书阁。
“弟子奉仙君之命前来借书。”他恭敬地将玉牌与书单呈给值守长老。
那老者眯眼打量玉牌时,宋词安瞥见对方枯瘦的手指,在那张书单上顿了顿,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不多时,六册典籍与玉牌被重重放在案上。宋词安垂首接过,那些书封触手生寒,仿佛封印着某种活物,在储物袋中隐隐震颤。
去往忘忧阁的路途比预想更为坎坷。先是山道突然塌陷,继而遭遇暴雪迷途,最后竟被一群发狂的雪鸮追啄。
当结界光幕终于映入眼帘时,宋词安的道袍已破烂不堪,发间还挂着几根禽羽。
“师尊,您要的书……”话音未落,一道银光自阁内迸射而出,宋词安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涌现。突然连人带物,他被那股力量卷入了忘忧阁内。
眼前白光骤散,宋词安眨了眨眼,才看清自己正立于一方素净的室内。
檀木案几上,六册古籍整齐排列,玉牌静静压着书角,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慌忙垂下眼帘,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犯了这个古怪师尊的某个忌讳。
结界内暖意如春,冻僵的指节渐渐恢复知觉。宋词安正暗自环顾,忽闻一道清冷声线自虚空传来:“褪去外袍。”
身形骤然僵直,宽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料。
他张了张口,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发出声音。霜雪浸透的粗布道袍此刻仿佛重若千钧,领口处还沾着方才被雪鸮抓破的血痕。
阁内灵雾流转,映得他面上惊惶无所遁形。长睫急颤间,一滴雪水顺着额发滑落,在玉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宋词安喉头发紧,强自镇定道:“师尊……您此举何意?”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倏地缠上四肢。他瞳孔骤缩,发现连指尖都无法再动分毫。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师尊竟对他施展了定身咒!
嗤——
裂帛声突兀地响起。宋词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衫在灵刃下寸寸崩裂,粗布外袍化作碎片飘落,连素白里衣都被撕开,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
他咬得下唇渗血,眼中血丝蔓延,却连偏头躲避都做不到。
结界内暖融如春,可宋词安只觉得有冰锥沿着脊梁往下淌。
锁骨下方的那颗红痣,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腹间,若隐若现。
而此刻,它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与周遭苍白的肌肤形成妖异的对比。
忘忧仙君的身影悄然浮现在房内,他又戴上了那副银纹面具。
宋词安死死盯着那双从面具边缘露出的眼睛——比寒潭更深,比霜雪更冷,此刻却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暗流。
冰凉灵力突然抚过颈侧,宋词安浑身一颤。
那触感轻柔得近乎缠绵,像早春第一缕风掠过冻土,激得他脊背窜起一阵战栗。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那颗红痣在灵力抚触下愈发艳得惊心。
“莫非……”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窜入脑海。
宋词安看着仙君广袖下若隐若现的修长手指,他莫名想起某个皇兄的风流韵事。怒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耳尖诡异的燥热。
面具后的眸光忽然凝滞,仙君微微偏头,视线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游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困惑。
宋词安呼吸一滞,某种隐秘的情愫开始在心底发芽……
“解药一日三次。”清冷声线骤然劈开旖旎,“去吧。”
二字余音未散,那道雪色身影已然化作流萤消散。
宋词安怔忡间,忽见一件云纹锦袍凌空飞来,他本能地伸手一揽,布料入手竟带着丝丝暖意。
这时他才惊觉,束缚周身的灵力枷锁不知何时已悄然消融。
迅速换好衣袍,宋词安朝着空荡荡的室内深施一礼:“弟子告退。”
转身刹那,一道青光破空而至。他反手接住,竟是一块符文玉牌。
还未及细看,忽觉背后灵力翻涌,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被抛出门外。
凛风夹着雪粒扑面而来,宋词安踉跄两步站稳,再抬头时,忘忧阁的结界光幕已在风雪中朦胧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