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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初春,次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清晨,突然间,尖锐、急促的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仿佛能刺穿耳膜,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这铃声就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阿娣混沌的睡梦,将他从短暂的、并不安稳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宿舍瞬间变得热闹起来。铁架床因为人们的动作而嘎吱作响,拖鞋噼啪拍地,水桶脸盆叮咣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催促声。阿娣的心脏狂跳,猛地坐起,额头差点撞到低矮的上铺顶板。他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灰扑扑、僵硬粗糙的工装,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生涩而陌生。同屋的黄毛青年一边系着脏兮兮的鞋带,一边打着哈欠嘟囔:“妈的,催命啊!才睡几个钟头……”

楼下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一片,人群像蚂蚁一样密集。晨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刺骨。穿着同样灰蓝工装的人群沉默而迅速地汇聚,像一股股灰色的溪流涌向不同的厂房入口。没有人交谈,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汇入远处车间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低沉嗡鸣——那是巨兽苏醒的喘息,仿佛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也预示着工人们新的一轮辛勤劳作即将开始。

阿娣被裹挟在人流中,走进昨天见过的、其中一栋巨大的灰色厂房。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焊锡松香、塑料熔融、金属切削液、汗水和某种臭氧味道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被惨白的日光灯管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毫无暖意。视线所及,是一条条望不到头的流水线,如同一条条银灰色的钢铁巨蟒,在厂房中央蜿蜒、扭动。

在宽敞的车间内,每条流水线的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简易的工作台。这些工作台由金属和塑料构成,表面因长时间的使用而显得有些磨损和划痕。穿着统一工装的人影坐在高脚凳上,他们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忙碌。他们低垂着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工作,手臂以一种几乎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快速移动着,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机械而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

传送带永不停歇地向前滚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是这个工厂的心脏在跳动。传送带上的托盘承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从绿色的电路板到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塑料外壳,它们在流水线上缓缓移动,如同被巨蟒吞噬又吐出的食物残渣。这些物品在经过工人的手中时,会迅速地被组装、检查、测试,然后再次被放置到托盘上,继续它们的旅程。

机器的轰鸣是这里的主旋律,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工业交响曲。点焊机发出“滋啦滋啦”的爆响,每一次火花的闪烁都伴随着金属的焊接;冲压机则发出“哐当哐当”的重击声,每一次的撞击都似乎在塑造着坚硬的材料;传送带的“嗡嗡”低鸣伴随着整个生产过程,它稳定而持续,是整个车间的节奏;气动螺丝刀发出“哒哒哒”的尖啸,每一次旋转都紧固着零件的连接。这些声音在宽敞的车间内回荡,碰撞、放大,形成一股强大到足以摧毁所有个人思绪的声浪洪流,粗暴地灌满耳道,敲打着每一根神经。

工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嘈杂的环境,他们戴着耳塞,但依然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喧嚣。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专注和疲惫,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滴在工作台上,与机器的油渍混合在一起。尽管环境艰苦,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付出,确保生产线的高效运转。在这个充满机械与金属的世界里,他们是最为关键的组成部分,是推动整个工厂运作的无形力量。

【题外话】现在好多招聘信息上的\"打螺丝\"或许就是指在流水线上干活儿吧。

“快!插件线的!这边!动作快!”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脖子上挂着哨子的女人,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方脸,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穿透了噪音。她就是这条线的组长,李姐。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新来的阿娣等人,带着审视和不耐烦。

阿娣被推搡到一个空位坐下。面前的工作台很简单:一个倾斜的物料架,上面插着无数细小的、五颜六色的电子元件(电阻、电容、二极管……);一个带放大镜的灯架;一块沾着松香和焊锡痕迹的绿色海绵;还有脚下一个小小的、用来装废弃料的红色塑料筐。传送带就在他手边缓缓移动,上面是源源不断的、光秃秃的绿色电路板。

“看好了!”李姐拿起一块电路板,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的手指在物料架和电路板之间飞速跳跃,像最灵巧的缝纫机针。捏起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电阻,精准地按在电路板对应的小孔上,指尖一压,“咔哒”一声轻响(在巨大的噪音中几乎听不见),元件就位。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她的动作流畅、精准、毫无停顿,仿佛已经烙印在肌肉记忆里。“插件!就这么插!看清楚孔位!插歪了、插反了,就是不良品!堆多了,扣钱!”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

演示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李姐把插了一半的板子往传送带上一丢,对着阿娣和旁边几个新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干啊!看别人有什么用?动作快!跟上节奏!今天谁堆了板子,晚上加班清完!”她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尖厉的哨音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

传送带无情地向前。阿娣看着第一块光秃秃的电路板滑到自己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去物料架上抓元件,那些小东西滑不留手,捏了几次才捏稳一个棕色的电阻。他凑到放大镜前,努力辨认板子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小孔标识(R1, c2, d3…),找到对应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元件的两条金属腿插进去。他的动作笨拙、迟缓,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太慢了!蜗牛爬啊你!”李姐的吼声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了阿娣身后。阿娣吓得手一抖,元件差点掉下去。“看准了再插!磨磨蹭蹭的,板子都跑光了!下一个!快!”

第二块板子又到了面前。阿娣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眼睛死死盯着板子和物料架,手指的动作加快了一些。但传送带不会等他。他刚插好三四个元件,板子已经移动到了他够不着的位置。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够,李姐的哨子又响了:“不准停!做你面前的板!后面的不用管!”

他只能放弃那块未完成的板子,手忙脚乱地对付眼前新的一块。手指在冰冷的元件和粗糙的电路板之间穿梭,指尖很快被细小的金属引脚硌得生疼。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滑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不敢抬手擦,只能用力眨眨眼。

旁边的老工人们,动作快得像机器。他们的手指在物料架和电路板之间划出模糊的残影,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无尽的重复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机械地执行着程序。传送带上的板子在他们面前如同被施了魔法,迅速被元件覆盖,然后滑走,绝不停留。

阿娣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齿轮组里。传送带是齿轮,李姐的哨声是驱动力,那些冰冷的电子元件和电路板是待加工的金属。而他,就是被强行塞进齿缝里的一粒沙子,必须用尽全力跟上这恐怖的节奏,否则就会被碾压得粉身碎骨。他感到自己被无情的机器节奏所吞噬,每一次心跳都与传送带的轰鸣声同步,每一次呼吸都与李姐哨声的节奏相呼应。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巨大机械怪物的运转,他的汗水和努力,不过是它庞大身躯上微不足道的一滴润滑液。

汗水很快浸透了粗糙的工装后背,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这不是在娘花村棉田里劳作后酣畅淋漓的汗水,而是被恐惧、紧张和巨大的精神压力逼出来的粘稠液体。他的手臂开始发酸,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与无情的机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细小物体和强光而干涩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眼球上跳舞。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与疲惫进行一场短暂的抗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混合着金属、化学溶剂和汗味的、令人作呕的空气。这空气仿佛有形,紧紧地缠绕在他的周围,让他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一块沉重的铅块。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传送带永无止境的移动和堆积在面前的、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电路板。这些电路板像是无情的审判官,每一块都代表着一个无法逃避的责任。他的手指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组装、焊接、检查,每一个步骤都必须精确无误,否则就是对整个生产流程的背叛。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四周是冰冷的墙壁,头顶是无情的灯光,而他只能在这无尽的循环中寻找一线生机。

偶尔,李姐的身影会像幽灵一样飘过,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动作和面前堆积的板子。当看到阿娣面前堆积了几块未完成的板时,尖锐的斥责便毫不留情地落下:“苏阿娣!又是你!手是借来的吗?再堆板,今天别想吃饭了!加班费也别想要!”那“加班费”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阿娣的耳朵。他想起了那张招工启事上“加班另计”的承诺。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阿娣几乎是瘫在食堂油腻腻的塑料凳上。饭菜是水煮白菜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土豆片,米饭硬得硌牙。他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不知味。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仿佛还在重复着插件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张写着家乡地址的纸条还在。写信?他连抬胳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下午,还有同样的六个小时在等着他。

下午的流水线似乎转得更快了。巨大的噪音像实质的墙壁挤压着他的大脑。汗水流进眼睛的频率越来越高。在一次手忙脚乱中,他的指尖被一个元件的金属引脚狠狠扎了一下,钻心的疼。他“嘶”了一声,条件反射地缩回手,一小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干什么呢!停什么停!一点小伤就娇气了?血别滴到板子上!脏了板子算你的!”李姐的吼声立刻追到。

阿娣咬着牙,把冒血的手指在粗糙的工装上蹭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痕。他不敢再看伤口,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到那令人窒息的重复中去。插件,插件,插件……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五颜六色、冰冷细小的元件。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轰鸣的巨兽一点点吞噬、消化。那“保底两百元”的承诺,此刻仿佛需要他用三百个小时的机械劳作和灵魂抽离才能换取。

下工的铃声终于在漫长的煎熬后响起,那声音此刻如同天籁。阿娣几乎是虚脱地停下动作,手臂僵硬得几乎抬不起来。他茫然地看着传送带缓缓停下,看着工友们像退潮一样迅速离开工位,面无表情地涌向出口。巨大的轰鸣声逐渐减弱,但耳膜里似乎还残留着嗡嗡的回响。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车间。暮色笼罩下的厂区,巨大的厂房像沉默的怪兽匍匐着。他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星星。胸口口袋里,那张纸条似乎被汗水浸得更软了。他什么时候才能有力气,把“平安”两个字写上去,寄回那片飘着棉花清香的娘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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