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的清脆余音仿佛还未散尽,糜贞那番直指利害、剖析现实的话语,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原本就波澜起伏的池水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厅内落针可闻,烛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不甘、是疑虑、是决绝,此刻都汇聚在一人身上——主公,刘备。
他端坐于主位,身形似乎比往常更加佝偻了一些,仿佛背负着整个徐州的重量。双拳时而松开,时而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有痛惜,有不舍,有挣扎,更有深藏的疲惫。我知道,此刻在他心中翻腾的,定然是徐州的过往。
陶恭祖三让徐州的情景、城中百姓箪食壶浆的拥戴、他在此处倾注的心血与基业……这一切,都像是无形的枷锁,牢牢地系在他的心上。或许,他的眼前正浮现出无数张淳朴而信任的面容,耳畔正回响着“刘使君”、“刘皇叔”那发自肺腑的呼唤。那是他视为圭臬的“仁”,是他立身之本,是他区别于曹操之流的旗帜。放弃徐州,无异于背弃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如何对得起那些翘首以盼的百姓?
他的目光扫过云长、翼德两位将军,那眼神中饱含着无需言语的兄弟情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是生死与共的承诺。留下,或许兄弟三人能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全了这份义气;离开,却是前途未卜,甚至可能再次寄人篱下。这“情”字,重若千钧。
当他的视线与我短暂交汇,我看到了一丝理性的挣扎,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痛苦——他明白,我的分析,冰冷,却可能是唯一的生路。玉石俱焚易,保存火种难。为了一时的“守义”而断绝复兴汉室的希望,这真的是“仁”吗?这“理”,如同一把尖刀,正刺向他柔软的内心。
再转向糜贞,那眼神中又添了几分沉重,是对未来艰难险阻的预见,是对她方才那番务实之言的认同。糜家倾尽家财的支持,换来的若是主公的一败涂地,他又于心何忍?
“仁”与“霸”,“守”与“走”,“情”与“理”,这千钧重担,此刻正无情地压在他的肩头,撕扯着他的内心。每一息的沉默,都像是一场无声的搏斗,一场天人交战。
终于,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主公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疲惫。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踱步至悬挂的地图前。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划过“徐州”二字,那上面承载了太多的期盼与心血。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南方——“荆州”的方向。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份决断显得更加沉重。
“备……”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深受徐州百姓厚爱,视此地为家,本欲与城偕亡,方不负百姓托付。”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语调一转,带着无尽的痛楚与无奈,“诚如子明所言,死守城池,若最终玉石俱焚,非但无益于匡扶汉室,反将累及无辜军民,此非备之所愿,亦非仁道。”
“深思熟虑,为汉室大业留存火种,为他日能真正庇护苍生……备,决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前方虚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暂弃徐州,南下荆州,以图再起!”
话音落下,厅内依旧一片死寂,但这一次,寂静中似乎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悲凉。翼德将军猛地抬起头,眼中虽有不甘,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垂下了头。云长将军依旧抚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主公似乎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再次开口,声音沉稳了些许:“传令下去!城中军民,凡愿随备南行者,皆可收拾行装,一同前往。备纵使颠沛流离,亦必不相弃!”
这最后一句,是他仁德底色的最后坚守,也是对徐州百姓最后的交代。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主公而言,无异于剜心之痛。但,这也是在绝境之中,为了那个更遥远的目标,所能做出的,最艰难,也最理智的选择。
徐州的灯火,终将暂时熄灭,而新的征途,已在脚下铺开。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但至少,我们还有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