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并未因昨夜的风雨而放晴,反而阴沉得更加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下邳城上空,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滞重的气息,令人胸口发闷。
我几乎一夜未眠,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情势变化,以及应对之策。天刚蒙蒙亮,便有主公府上的侍从前来传唤,言主公已在议事厅等候,召集众文武共商要事。我不敢怠慢,匆匆整理好仪容,带上昨夜与貂蝉共同绘制的最新形势图和几份关键的情报摘要,快步赶往皇叔府邸。
议事厅内,气氛比昨夜的“承德堂”更加肃穆。主公端坐于主位,面色虽仍有倦意,但眼神却比昨夜坚定了几分,显然经过一夜的思考,他已有所准备。二将军(关羽)和三将军(张飞)分立左右,二将军抚髯闭目,神态沉稳如山;三将军豹头环眼,虽未言语,但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战意。简雍先生、糜竺先生、还有负责文书与部分外联事务的孙乾(公佑)先生皆已在座,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凝重。
见我进来,主公微微颔首:“子明来了,坐吧。”
我依言在下手位置坐定,将带来的图卷和文书轻轻放在案几上。
“诸位,”主公环视一圈,声音低沉而有力,“昨夜子明彻夜分析,已有初步结论。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共商应对之策。子明,你且将你的判断,详细说与大家听听。”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和清晰:“遵命。诸位将军、先生,属下陆昭,依据连日收集分析的情报,以及对当前天下大势的推演,得出以下几点判断,请诸位参详。”
我走到厅中央,将那幅绘制了中原核心地带的形势图缓缓展开,铺在地上。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清晰地标示出了曹操、袁绍残余势力、以及我方和周边各势力的控制区域与兵力大致部署。
“其一,曹操于官渡大胜之后,河北袁氏覆灭在即,已无力南顾。其统一北方的大局基本已定,下一步必然是扫平肘腋之患,巩固后方,而后图谋天下。而环视中原,能对其构成直接威胁、且地缘位置最为关键者,唯我徐州。”
我指着地图上徐州的位置,它像一把楔子,深深插入曹操控制的兖州、豫州之间。“徐州若在我手,则曹操南下荆襄、东进江东,皆受牵制。此乃卧榻之侧,曹操岂能容忍?”
“其二,时机。曹操刚刚击败袁绍主力,士气正盛,威望如日中天。但他同样需要时间消化河北之地,整顿内部。然而,相较于彻底平定北方所需的时间,拔除徐州这颗钉子,更为快捷,也更能震慑天下。因此,我们判断,曹操极有可能在彻底解决袁氏残余之前,先行解决徐州问题。这个时间窗口,可能就在最近数月之内,甚至更短。”
“其三,借口与实力。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奉诏讨贼’是其惯用手段。我主虽为皇叔,但在他眼中,任何不受其绝对掌控的力量,皆是‘不臣’。此前吕布盘踞徐州,曹操已有征讨之意,如今主公入主徐州,他更不会坐视。实力对比上,曹军经官渡之战洗礼,兵精将勇,粮草充足,远胜我军。这一点,无需讳言。”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二将军缓缓睁开了眼,眸中精光一闪,三将军则鼻孔中发出一声低哼,显然对实力不如人的说法有些不服,但并未发作。
“综上所述,”我加重了语气,“最终结论是:曹操攻伐徐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其势汹汹,绝非虚张声势。我等必须立刻抛弃一切幻想,将此视为迫在眉睫的、最严峻的威胁,并即刻着手准备。”
我的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主公默默地看着地图,手指在徐州的几个主要城池上轻轻敲击着。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我:“子明的分析,条理清晰,论证明确。为我等预警于未然,当记首功。”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然后话锋一转,带着他特有的温和却又坚定的语气问道:“那么,依子明之见,我等当如何应对?”
这才是今日议事的关键。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主公,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有三策需并行。”
“其一,强兵备战,固守待援。立刻下令,全境加强军事戒备,检修城池,加固工事,清点府库军械粮草,整顿兵马,严明军纪。尤其下邳、彭城等关键城池,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同时,派出精锐斥候,严密监视曹军动向,特别是其主力集结方向与后勤转运情况。”
这一点,在座诸位,尤其是两位将军,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这是最基本的应对。
“其二,遣使结援,分其兵势。曹操虽强,亦非全无敌手。荆州刘景升坐拥九郡之地,兵精粮足;江东孙伯符虎踞江东六郡,亦是雄主。我等可遣能言善辩之士,晓以利害,言明唇亡齿寒之理,寻求结盟,或至少使其在侧翼对曹操形成压力,令其不敢倾全力东向。”
孙乾先生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意动,显然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其三……”我略作停顿,知道这最后一点最为敏感,也最可能触动主公内心深处的东西。“主公,昭斗胆直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等既要做好坚守的准备,也要……也要做好最坏情况下的打算。”
我迎着主公询问的目光,沉声道:“若曹军势大,远超我等承受之极限,死守徐州不仅无益,反而可能导致全军覆没,更会令徐州百姓再遭兵祸。届时,‘保存实力,以图再起’,或许才是上策。属下建议,应秘密制定一份战略转移的预案,明确一旦事不可为,我军主力及核心人员的撤退路线、接应地点,以及……最终的去向。或南下依附刘景升,或另寻他处立足。这并非怯懦,而是为了保留复兴汉室的火种,是为了……‘以空间换时间’。”
“不可!”
我的话音刚落,三将军张飞便猛地一拍大腿,瞪着环眼喝道:“好你个陆昭!仗还没打,你就先想着跑了?俺哥哥乃堂堂汉室皇叔,岂能做那弃土而逃的懦夫!徐州百姓拥戴俺哥哥,俺们就得跟他们共存亡!曹贼来了又如何?俺这丈八蛇矛,正好饮他的血!”
“翼德,不得无礼!”二将军关羽低喝一声,制止了张飞。但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也带着一丝不认同。显然,在他看来,“撤退”二字,同样刺耳。
主公摆了摆手,示意张飞稍安勿躁。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既有对我的坦诚和深谋远虑的认可,也有深深的忧虑和不忍。
“子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你的顾虑,备明白。你所言三策,前两者备皆赞同,当即刻施行。只是这第三策……‘战略转移’……”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拂过“徐州”二字。“备自入主徐州以来,日夜所思,皆是如何抚民生,安社稷。徐州百姓饱经离乱,方得喘息。如今曹军将至,备身为徐州之主,岂能未战先怯,便想着弃百姓而去?若如此,备与那弃信背义之徒何异?将来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又如何对得起‘皇叔’之名,对得起万民之望?”
他的声音充满了情感,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民心,乃我军之根本。仁义,乃备立身之基石。一旦失了这两样,纵有再多兵马,再广阔的土地,亦不过是无根之萍,转瞬即逝。过度的军事动员,或会引发百姓恐慌;而早早准备撤退,一旦泄露,军心民心必将动摇,未战先败矣!”
他看向我,目光恳切:“子明,备知你智虑深远,一切皆为大局着想。但……此事关乎备之信念,关乎万千百姓之生死。备以为,当前或应以‘固守待变’为主。一面加紧备战,一面……或可再遣使往许都,面陈利害,探探曹丞相的真实意图?或许……他短期内的目标并非徐州?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分歧,就在这一刻,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我心中微微一叹。主公的仁德之心,令人感佩。他将“民心”与“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正是他能够屡败屡起,聚拢人心的关键。然而,在冷酷的战争机器面前,过于理想化的期待,往往是致命的。
我躬身道:“主公仁德,昭深感佩。然以曹操之雄猜多疑,野心勃勃,恐非言语可以打动。官渡之战前,他尚需隐忍;如今大胜在握,其势已成,岂会再受言语束缚?遣使或许可以一试,以作缓兵之计,但绝不可寄望于此。备战方为万全之策,外交仅能为辅助。至于战略转移之预案,并非要立刻执行,而是‘有备无患’。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保全有用之身,方能图谋将来,为主公,也为天下苍生保留一线希望。届时,如何安抚百姓,如何有序撤离,亦需周密计划。”
我坚持我的观点,因为我知道,历史的轨迹往往比最悲观的预测还要残酷。玄镜台的推演并非空穴来风,那是基于无数情报和严密逻辑的冰冷计算。
主公沉默了,眉头紧锁,显然内心仍在激烈地斗争。他看重我的分析,却又无法轻易放下他所坚守的原则。
二将军此时开口了,声音低沉浑厚:“主公,子明所虑,亦非全无道理。兵法有云,‘勿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勿恃敌之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无论如何,加强战备,总是没错的。至于……后路,主公可暂且思量,不必急于定论。”他这话,既安抚了主公,也给了我一定的肯定。
主公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关羽的话有理。“云长言之有理。此事……容备再思。今日议事,便先定下前两策。宪和、公佑,遣使结援之事,便交予你二人负责,务必尽快拿出章程。子仲,粮草军需,你要费心多多筹措。云长、翼德,城防军备,便由你二人主持。子明,你收集情报,继续密切关注曹军动向,一有异动,立刻禀报。”
“喏!”众人齐声应道。
我知道,关于“战略转移”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主公暂时搁置了。他需要时间,去平衡他内心的“仁义”与残酷的现实。而我,也只能暂时接受这个结果,尽力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我走出议事厅,抬头望向那阴沉的天空,心中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分歧已现,主公的犹豫,在我看来,无异于将徐州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中。曹操的铁蹄,绝不会因为仁德之名而停留片刻。
我必须想办法,在不违背主公意愿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推动更充分的准备,甚至……暗中为那最坏的情况,留下一些后手。因为我知道,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玄镜台的烛影深处,映照出的未来,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