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寒意,似乎能透过薄薄的绢帛,渗入骨髓。我强迫自己从对袁绍集团内部倾轧、军心动摇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再次聚焦于那几行看似不那么起眼,却可能隐藏着致命玄机的文字——那些关于粮草转运的描述。
“粮秣转运,偶有不畅,督运之人,需加警醒……”
方才初读,只觉是印证了大战之下后勤的普遍压力。但此刻,结合信中流露出的那种 无处不在的焦虑与不安,以及那种“人心思动”、“心存观望”的内部危机感,这句看似平淡的话,便显得格外刺眼。
什么叫“偶有不畅”?在官渡这样一场决定天下归属、双方投入数十万计兵力、每日消耗粮草以万石计的旷世决战中,“偶有不畅”就足以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袁绍大军远离冀州、青州等核心产粮区,全凭漫长的补给线维持。这条生命线若只是“偶有不畅”,恐怕早已军心大乱,何至于还能与曹操僵持至今?
这更像是一种……粉饰。一种试图在向潜在盟友(刘表)展示困境以求支援的同时,又不愿意暴露自身管理混乱、后勤脆弱的真实面貌的、欲盖弥彰的措辞。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那“偶有不畅”四个字上轻轻摩挲着,试图从这墨迹背后,挖掘出更深层的东西。
目光继续向下扫过。信中在抱怨了将领意见不合、人心浮动之后,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说明当前困境的复杂性,又或许是写信之人(无论是谁)在巨大的压力下,于不经意间,夹杂了一句更为具体的抱怨,或者说,是一种带着忧虑的陈述:
“……前线督战,耗费甚巨,粮秣调度,尤为繁难。幸赖乌巢囤积尚丰,足支月余。然淳于仲简性烈嗜酒,乌巢重地,系数十万人生死,绍委以心腹,信其忠勇,然营中防火防盗诸般细务,恐有疏漏,当遣人复查,以安我心……”
我的呼吸,在读到“乌巢”二字时,骤然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声响。乌巢!竟然是乌巢!这个地名,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我脑海中所有关于官渡之战的零散信息和战略推演!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原本因深夜而略显疲惫的双眼,此刻精光四射,死死地盯住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从绢帛上灼烧下来!
粮草!官渡前线的粮草命脉!袁绍数十万大军赖以生存的根本!
信中明确点出,袁绍将大量的粮草囤积在了这个叫做“乌巢”的地方!而且,“足支月余”,这说明其囤积量之巨大,几乎是袁军在前线维持战力的关键所在!
这已经不仅仅是“重要”了,这是袁绍整个官渡战役的……命门!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我猛地想起历史上那些以截断粮道、焚烧粮草而一举扭转战局的经典战例。
彭越扰楚,断项羽粮道;
韩信奇袭,绝龙且后路……粮草,对于一支远离本土作战的大军而言,其重要性甚至超越了兵力的多寡和武器的精良!
袁绍兵力数倍于曹操,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为何在官渡前线却迟迟无法取得决定性突破?除了他自身指挥失当、内部派系掣肘之外,恐怕这悬于一线的粮草供应,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他将如此巨量的粮草集中囤积于一处,固然可能是为了方便调度,但也无疑是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了一个篮子里!而这个篮子……似乎还并不那么牢固!
“淳于仲简性烈嗜酒……”
“……营中防火防盗诸般细务,恐有疏漏……”
写信人的担忧,跃然纸上!淳于琼(仲简是他的字),我依稀记得此人是袁绍麾下的一员将领,以勇猛闻名,但似乎……评价并不算太高。
而“性烈嗜酒”,对于一个肩负看守数十万大军粮草命脉重任的将领来说,这简直是致命的缺陷!嗜酒之人,往往容易误事,尤其是在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军营重地。
性情刚烈,或许意味着他不善听取他人意见,容易独断专行。
再加上那句“恐有疏漏”的评价,几乎是在明示:乌巢的防御,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或许是巡逻的懈怠,或许是岗哨的布置不当,或许是对于火攻等奇袭手段的防范不足……种种可能,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
一个嗜酒的主将,一群可能同样纪律松弛的士卒,守着一座堆积如山、一旦被点燃便无法挽救的粮草仓库……这简直是在邀请敌人前来偷袭!一股寒意,比之前分析袁绍内部矛盾时更加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听到了绝望的惨嚎,嗅到了粮草烧焦的刺鼻气味……如果……如果曹操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且派出精锐部队,趁着夜色,绕过袁军主力,直扑乌巢……那后果……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将是袁绍集团的灭顶之灾!官渡之战的平衡,将在顷刻间被彻底打破!袁绍的四州霸业,很可能就此烟消云散!
之前,我还惊叹于这封密信揭示了袁绍联络刘表的意图,暴露了他内部的纷争和军心不稳。但现在看来,那些都只是“病症”的体现,而“乌巢”及其潜在的守备疏漏,才是那真正一刀毙命的“病灶”所在!
这封信的价值,在“乌巢”这两个字出现之后,已经攀升到了一个难以估量的地步!这已经不是“奇货可居”了,这简直就是一份……足以决定北方归属,甚至影响整个天下走向的……死亡判决书!
只是,这份判决书现在握在我的手中。
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绢帛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我的些许神思。书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乌巢……这个地名,如同一道魔咒,在我心中反复回荡。它指明了一条道路,一条可能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击垮袁绍的道路。
它也带来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无与伦比的风险。如何利用这份情报?直接交给曹操?这无疑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或许能换取曹操的极大信任和丰厚回报。
但是……刘备的立场呢?徐州的未来呢?曹操一旦彻底扫平北方,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将这份天大的功劳拱手送给曹操,无异于亲手为自己未来的主公,也是潜在的对手,锻造一把更锋利的剑。
那么,有其他选择吗?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绢帛上,那墨色淋漓的字迹,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危险。乌巢之危,既是袁绍的危局,或许……也是我陆昭,以及我所效忠的刘备,在这乱世棋局中,撬动乾坤的一个……绝佳的支点?
深夜的书房里,寒意渐浓。而我的内心,却因为这个惊天的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可能,而燃烧起一股滚烫的激流。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