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预备是早些结束饭局,同魏征手谈一局,可不多时就有内侍过来通报,说是皇帝下了早朝会过来。
一听说李世民要来,魏征顿觉天塌了,他们这位皇帝的心眼儿,说大可以容纳百川,包容万物,说小那真是比针尖儿还小。
“陛下过来,应该不会带一堆人吧?”
李承乾有些慌,他只想给魏征拜寿,可不愿意给魏征拉仇恨,这种事情私下里,大家可以当做没看见,公开了就是另一个意思。
“不会!”
多年君臣,魏征对李世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过来给他拜寿是假,盯着李承乾是真。皇帝,习惯了被人捧着,自己可以无情,但别人必须把自己放在首位,否则心里头就不痛快。
李世民的表现,肯定了魏征的猜测,眼下的局面,李承乾于李世民而言有很大的价值,成了李世民唯一选择,不过可能是发生了某些不愉快,李承乾对李世民没有信任可言,信任横亘在父子之间,李世民所有示好,李承乾都当做别有居心。
魏征脑壳已经开始疼了,不敢想象待会儿宴会的气氛得有多诡异。朝政上的事情,他还能分说。可涉及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想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承乾以前是什么人魏征不知道,可当下这个李承乾对李世民的态度,魏征猜测李世民干的应该有点儿小过分,劝李承乾放下过往,魏征开不了口。
劝李世民放下一切,只把李承乾当做一个合格太子,也不可能。李世民想要的太子,除非女娲大神下凡,赋予李世民抟土造人的能力。
事情发展的方向如魏征预料,好好的庆生,除了李世民之外每个人都如坐针毡。李承乾剑舞结束,李世民那个笑让魏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大概是看出了魏征的不自然,用过饭李承乾就找了个借口离开,皇帝这么一掺和,他也没心情去李靖府里摸老虎了。
“昨夜在立政殿,偶然看到一本佛经,是你母亲生前之物,让朕想起了另一个人,玄奘法师。”
李承乾本在闭目养神,皇帝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了,贞观元年偷渡出国取经,贞观十九年归来,那个时候他坟头草都比玄奘高了,这个人他着实没什么印象。
“过去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玄奘法师讲经时,提到西方极乐净土,佛陀诞生之地,是一个众生平等的地方,每一个受到桎梏的灵魂,在那里都可以得到净化。”
李承乾笑笑,要不是看过《印度宗教简史》以及了解到的印度知识,他就真信了玄奘说得平等之地。
“父亲,佛教的教义是众生平等,佛陀诞生之地可不是众生平等的地方。”
众生平等不符合封建社会皇帝统治的需求,皇帝选择性的相信单纯寻求心理安慰,但真的要让皇帝相信众生平等,梦里啥都有。
“父亲,您吃天竺人的丹药,该不会是跟玄奘法师说得那个‘众生平等’的天竺有关吧?”
提到自己的糗事,李世民脸色十分不自然,问道:“你不是学数学的吗?天竺的历史应该不算数学吧?”
李承乾笑道:“大学生的一个特点,对于非本专业相关知识,会爆发出强烈的求知欲。”这种心态,李承乾将它归到“八卦”之中,说白了就是一种吃瓜心态。
人类的八卦之中,帝王之尊也不例外,李世民十分好奇的问继承人:“所以,佛教的诞生地,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国家。”
关于佛教诞生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李世民不太感兴趣,跟大唐没什么利益冲突。实在是干坐在车里无聊,找个话题聊聊。
李承乾道:“以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算,三千六百年前,南亚大陆的印度河流域横空出世一个高等文明,叫哈拉帕。
两千一百年前,哈拉帕北部雅利安入侵,征服了哈拉帕,雅利安是一个完全军事化的国家,这个国家信奉因陀罗,在汉语中因陀罗又被称为战争之神,也是印度神话里的天帝。
雅利安信奉婆罗门教,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祭司阶层,就是后来的婆罗门,第二等是王权军事贵族,后来被成为刹帝利。第三等是中层军官,是吠舍的最早的雏形,最后成为普通的老百姓,第四等是普通兵士,叫首陀罗。被征服的印度原住民,在这四等之外,叫达利特,就是贱……,可以理解为贱籍。”
这么一停顿,李世民反应过来贱后面是什么字,听八卦在兴头上,最烦这种含糊不清的解释,道:“不用避讳世民字,不然朕听得云里雾里。”
李承乾暗道:八卦,人类灵魂中最有趣的一部分,多大的怨仇,几乎都可以在短暂的“八卦”之中放下。
“为了方便统治,婆罗门教吸收印度本土神话,又创立了一个新的主神梵天。婆罗门教义之中,认为婆罗门的僧侣是梵天的头颅所化,起引导作用。刹帝利是梵天的手臂所化,是保护婆罗门的存在。
吠舍是梵天的大腿生成,以上三个阶层,都属于雅利安人。首陀罗是梵天的脚生成,贱民达利特排除在四个等级之外,跟梵天没有任何关系。在梵语里,被称为不可接触者。
一千二百年前,佛陀释迦牟尼出世,印度的原生宗教,佛教诞生(尼泊尔是1923年独立出印度的,在1923前,它就是印度),佛陀提出了‘众生平等’的教义,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风靡一时,一度压的外来的婆罗门教几乎消亡。
很不幸的是,在佛陀圆寂一百多年后,一次大型佛教集结活动,印度佛教围绕‘金银净’发生分歧。此后百年时间,印度佛教四分五裂,出现了二十个流派。”
李世民又问道:“什么是金银净?”
李承乾道:“金银净就是佛教僧侣是否应该接受世俗的金银,一部分佛教徒认为世俗的金银会污染佛陀普渡众生的教义,主张鹏举自食其力,一部分佛教徒认为用金银供奉是佛陀可以洗清人身上世俗的罪恶。”
李世民嗤笑:“笑话,金银若能洗脱罪恶,为什么政治斗争执着于斩草除根?直接厚赠金银不就完了。后者的主张,完全就是敛财的借口,你继续说。”
“八百多年前,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位君王阿育王登上王位,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君主,几乎统一了整个印度。即位的第八年,阿育王征服羯陵伽国,下令屠杀十万战俘。这一次屠城,阿育王深感屠杀的血腥,从此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这个阿育王,后来一直都是佛教的标杆,用于彰显佛教的伟大,伟大到让一个杀尽宗室,灭国屠城的君主幡然醒悟。当然,这只是佛教传教的需要,是一种宗教理想主义,跟现实关系不大。
现实就是,阿育王属于印度四大等级之中的刹帝利,也就是军事贵族。他之所以选择信奉佛教,主要还是刹帝利的王权和婆罗门神权之间的斗争。
阿育王的雄才大略,让世俗的王权,暂时压住了婆罗门的神权,为了维护刹帝利的王权,需要推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宗教。这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出一辙。咱们老李家入主关中,也推了道教出来,强化自己的正统地位。”
听到“咱们老李家”这句话,李世民会心一笑。
“阿育王之所以选择佛教,第一是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属于刹帝利,第二佛教僧侣不掺和政治和王权没有冲突,第三佛教主张众生平等可以用来对抗婆罗门教。阿育王用他强大世俗权力,推动了佛教的大兴,佛教在印度进入了全盛时期。
六百多年前,孔雀王朝为大月氏入侵,从此覆灭,大月氏建立了贵霜帝国,将佛教定为国教。在这当中,信奉佛教的刹帝利种姓,他们强烈反对和达利特一起开展宗教活动。为了平息纷争,刹帝利和达利特分开礼佛,当时的权宜之计,也为婆罗门教反扑提供了一个契机。
分开礼佛之后,佛教内部开始分离出三六九等,背离了佛教‘众生平等’的教义,也为后来佛教在印度的覆灭埋下了隐患。三百多年前,印度本土也建立起了另一个国家笈多王朝,立婆罗门教为国教。
佛教和婆罗门教之间的斗争,原本是世俗王权和神权的斗争,在笈多王朝和贵霜帝国并立之后,成了本土宗教和外来宗教的斗争,上升到了民族主义之争。单说民族主义您可能不太理解什么意思,臣举个例子,山东大族看不上隋唐皇族,就是一种隐形的民族主义,可以理解为古华夏族对华夷民族融合的新华夏族产生的排斥。
民族主义的加持之下,印度原生的佛教因为被外来贵霜帝国尊崇,反而被打成了外来宗教,成了异族。从现实角度分析,就是印度神权婆罗门和王权刹帝利联合,一起对抗贵霜帝国。佛教内部的种姓分化,刹帝利和婆罗门的打压,内外冲击之下,佛教在印度开始衰落。
促使佛教衰落的一个很有名的人物,商羯罗,这个人只活了三十二岁,但他是个宗教天才,他出身婆罗门,精研佛教教义,同一众佛教高僧辩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横扫整个印度佛教。
商羯罗对婆罗门教进行了改造,此后婆罗门教发展成了为印度教,直接和印度这个民族进行绑定,印度人出生到死亡,印度教服务到底。经过商羯罗的改造,反印度教就是反对这个民族。利用民族主义,印度教根深蒂固扎根在了印度。
佛教衰落的同时,伊斯兰教侵入印度,不过种姓制度很快将伊斯兰教种姓化了,伊斯兰教为成为维护种姓制度的工具。
从我们所处时间的往后推五百年,突厥入侵印度,无差别的烧杀抢掠,印度佛教最后的三座佛寺,飞行寺,那烂陀寺,超严寺被洗劫一空,僧众做鸟兽散,佛教从此退出印度历史主流。
佛陀诞生的极乐净土,可不是什么平等的地方。宗教存在和发展最重要的底层逻辑就是传教,玄奘法师说‘众生平等’,那是传教的需要。您听听就行了,向往大可不必。”
李世民拊掌,发掘了李承乾一个新用处。